《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明代文学

时间:2022-04-14 11:22:58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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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明代文学

七、明代

阅江楼记(〔明〕宋濂)

【原文】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道同体。虽一豫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想。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下上,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宋学士文集》

【译文】金陵是帝王居住的城邑。从六朝以至南唐,全都是偏安一方,无法与当地山川所呈现的王气相适应。直到当今皇上,建国定都于此,才足以与之相当。从此声威教化所及,不因地分南北而有所阻隔;涵养精神和穆而清明,几乎与天道融为一体。即使一次巡游、一次娱乐,也想到怎样被天下后世效法。

京城的西北方有座狮子山,是从卢龙山蜿蜒伸展而来。长江有如一线长虹,盘绕着流过山脚下。皇上因为这地方形势雄伟壮观,下诏在山顶上建楼,与百姓同享游览观景之乐,于是赐给它美妙的名字叫“阅江”。登上楼极目四望,万千景色次第罗列,千年的大地秘藏,似乎顷刻显露无遗。这难道不是天地有意造就了美景,以等待一统海内的明君,来展现千秋万世的奇观吗?

每当风和日暖的时候,皇上的车驾降临,登上山巅,倚着栏杆远眺,必定神情悠悠而启动遐想。看见长江汉江的流水滔滔东去,诸侯赴京朝见天子,高深的城池,严密固防的关隘,必定说:“这是我栉风沐雨,战胜强敌、攻城取地所获得的啊。”广阔的中华大地,更感到想要怎样来保全它。看见波涛的浩荡起伏,帆船的上下颠簸,外国船只连续前来朝见,四方珍宝争相进贡奉献,必定说:“这是我用恩德安抚、以威力镇服,声望延及内外所达到的啊。”四方僻远的边陲,更想到要设法有所安抚它们。看见大江两岸之间、四郊田野之上,耕夫有烈日烘烤皮肤、寒气冻裂脚趾的烦劳,农女有采桑送饭的辛勤,必定说:“这是我拯救于水火之中,而安置于床席之上的人啊。”对于天下的黎民,更想到要让他们安居乐业。由看到这类现象而触发的感慨推及起来,真是不胜枚举。我知道这座楼的兴建,是皇上用来舒展自己的怀抱,凭借着景物而触发感慨,无不寄寓着他志在治理天下的思绪,何止是仅仅观赏长江的风景呢?

那临春阁、结绮阁,不是不华美啊;齐云楼、落星楼,不是不高大啊。但无非是因为演奏了淫荡的歌曲而感到快乐,或藏匿着燕赵的美女以供寻欢。但转瞬之间便与无穷的感慨联结在一起了,我真不知怎样来解释它啊。虽然这样,长江发源于岷山,曲折蜿蜒地流经七千余里才向东入海,白波汹涌、碧浪翻腾,六朝之时,往往将它倚为天然险阻。如今已是南北一家,于是视长江为平安河流,不再用于战争了。然而,这到底是谁的力量呢?读书人有登上此楼观看此江的,应当想到皇上的恩德有如苍天,浩浩荡荡难以形容它的广阔,简直与大禹凿山疏水拯救万民的功绩同样地无边无际。忠君报国的心情,难道还有不油然而生的吗?我没有才能,奉皇上旨意撰写这篇记文,于是准备将心中替皇上考虑到的昼夜辛劳操持国事最急切之处,铭刻于碑石。至于其它留连光景的言辞,一概略而不言,惟恐有所亵渎。 (邓长风)

送东阳马生序(〔明〕宋濂)

【原文】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砚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选自《四部备要》本《宋文宪公全集》

【译文】我年幼时就爱学习。因为家中贫穷,无法买书来看,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送还。天气酷寒时,砚池中的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写完后,赶快送还人家,不敢稍稍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人们大多肯将书借给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许多书籍。到了成年时,愈加仰慕圣贤的学说,又担心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游,曾往百里之外,手拿着经书向同乡前辈求教。前辈道德高,名望大,门人学生挤满了他的房间,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低身侧耳向他请教;有时遭到他的训斥,表情更为恭敬,礼貌更为周到,不敢答覆一句话;等到他高兴时,就又向他请教。所以我虽然愚钝,最终还是得到不少教益。

当我寻师时,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严冬寒风凛冽,大雪深达几尺,脚和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到学舍后,四肢冻僵了不能动弹,仆人给我灌下热水,用被子围盖身上,过了很久才暖和过来。住旅馆主人处,每天吃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求学者都穿着锦绣衣服,戴着穿有珠穗、饰有珍宝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着刀,右边备有香囊,光彩鲜明,如同神人;我则穿着破旧的衣袍处于他们之间,毫无羡慕的念头。因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并不觉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劳和艰辛就是这样。现在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现在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经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

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邓乔彬)

大言(又名《尊卢沙》〔明〕宋濂)

【原文】秦有尊卢沙者,善夸谈,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卢沙曰:“勿予笑也,吾将说楚以王国之术。”翩翩然南。

迨至楚境上,关吏絷之。尊卢沙曰:“慎毋絷我,我来为楚王师。”关吏送诸朝。大夫置馆之,问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远千里,将康我楚邦。承颜色日浅,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请,姑闻师楚之意何如?”尊卢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进于上卿瑕。瑕客之,问之如大夫。尊卢沙愈怒,欲辞去。瑕恐获罪于王,亟言之。

王趣见,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见,长揖不拜,呼楚王谓曰:“楚国东有吴越,西有秦,北有齐与晋,皆虎视不瞑。臣近道出晋郊,闻晋约诸侯图楚,刑白牲,列珠盘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祸楚国,无相见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寝耶?”楚王起问计。尊卢沙指天曰:“使尊卢沙为卿,楚不强者,有如日!”王曰:“然敢问何先?”尊卢沙曰:“是不可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为卿。

居三月,无异者。已而晋侯帅诸侯之师至,王恐甚,召尊卢沙却之。尊卢沙瞠目视,不对。迫之言,乃曰:“晋师锐甚,为王上计,莫若割地与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纵之。

尊卢沙谓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谈足以贾祸。”终身不言。欲言,扪鼻即止。

君子曰:战国之时,士多大言无当,盖往往藉是以媒利禄。尊卢沙,亦其一人也。使晋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辄败,亦不幸矣哉!历考往事,矫虚以诳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则尊卢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选自《四库全书》本《宋文宪集》

【译文】秦国有一个叫尊卢沙的人,好说大话,并且处在这种情况下还对自己深信不疑。秦国人笑他,尊卢沙说:“不要嘲笑我,我将要向楚王陈说统治国家的方法。”于是,飘飘然地向南方的楚国走去。

等他到达楚国的边境,把守边关的官吏拘捕了他。尊卢沙说:“当心!千万不要拘捕我,我是来当楚王的老师的。”边关守吏送他到朝廷上。大夫把他安置在宾馆里,问他说:“先生不轻视我们偏远的国家,不以千里为远,来扶助壮大我们楚国。有幸和您接触的时间还不长,不敢倾吐自己的心里话。其他事不敢多问,暂且想听听您来做楚王老师的想法如何?”尊卢沙发怒说:“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大夫打听不到尊卢沙的真实意图,只是把他送到上卿瑕那里。瑕以宾客之礼接待他,也像大夫那样地问他。尊卢沙更加恼怒,作出想告别离去的样子。瑕怕得罪了楚王,急忙去告诉他。

楚王催促尊卢沙来见面,尊卢沙还没有到达,派去的使者已经去请了三四趟。等到见了楚王,尊卢沙只是拱手而不跪拜,召唤楚王对他说:“楚国东面有吴国和越国,西面有秦国,北面有齐国和晋国,这些国家都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楚国。我最近路经晋国边境,听说晋国要约同其他诸侯国图谋进攻楚国,宰了白马,陈列着珠盘玉敦,嘴唇上涂着牲血,盟誓说:‘不使楚国遭祸,誓不相见!’并把璧玉投入河中,以祭祀河神,将要渡河。楚王你还能安枕而睡吗?”楚王站起来询问对策。尊卢沙指着天立誓说:“如果让我尊卢沙为卿,楚国不强盛的话,有这太阳来作证!”楚王说:“不过冒昧请问,当先做那一件事?”尊卢沙说:“这是不可以空口白说的。”楚王说:“对。”于是马上任命他为卿。

过了三个月,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不久晋侯率领各国诸侯的军队到达,楚王非常恐惧,召尊卢沙商量退敌之计。尊卢沙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逼着他讲,他才说:“晋国的军队锐勇无比,替你楚王着想,最好的办法,不如割地和晋国讲和。”楚王大怒,把尊卢沙关了三年,割掉鼻子才放了他。

尊卢沙对人说:“我从今以后才知道说大话是足以招惹祸患的。”从此他终身不再讲话。想讲,一摸到被割的鼻子就止住了。

有才德的人说:战国的时候,读书人大多好说大话,不着边际,大概往往是想借助大话来设法寻求富贵。尊卢沙也就是其中的一人。如果晋国军队不马上到来,或许可以稍稍施展他的欺妄;而他没有多久就遭失败,这也是不幸的了。一一考察过去的事情,凡是弄虚作假欺骗人的,都没有好结局。这样看来,尊卢沙的割掉鼻子,并非是不幸,而是应当的。(孙逊)

卖柑者言(〔明〕刘基)

【原文】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译文】杭州有个卖水果的人,很会贮藏柑子,经历一年也不腐烂。拿出它来,依然光泽鲜亮,玉石般的质地,黄金似的颜色。放到市场上,售价高出十倍,人们争相购买。我买了一个,把它剖开,像有股烟尘扑向口鼻,看它的里面,干枯得像破棉絮一样。我感到奇怪,问他说:“你出售给别人的柑子,是准备用它装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灵、招待宾客呢?还是要夸耀它的外表来迷惑傻瓜和瞎子呢?干这骗人的勾当,太过分了啊!”

卖柑子的人笑着说:“我从事这种职业,已有好多年了。我靠它养活自己。我卖它,别人买它,还没听见有说什么的,却唯独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吗?世上干骗人勾当的人不少,难道就我一个吗?您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当今那些佩带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好像是捍卫国家的人才,他们真的能够传授孙武、吴起的韬略吗?那些高高地戴着官帽,腰上拖着长长带子的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是朝廷的重臣,他们真的能够建立伊尹、皋陶的功业吗?盗贼兴起却不知道抵挡,百姓贫困却不知道解救,官吏狡诈却不知道禁止,法度败坏却不知道整顿,白白地耗费国家仓库里的粮食却不知道羞耻。看看那些坐在高敞的厅堂上,骑着高头大马,喝足了美酒,吃饱了鱼肉的人,哪一个不是庞然大物、令人生畏,哪一个不是威严显赫、可供效法呢?可是无论到哪里,又何尝不是外表象金玉、内里像破絮呢?现在您对这些不去分析明辨,却来查究我的柑子!”

我沉默着,无言答对。回来再想想他的话,觉得他好像是东方朔一类人物,难道他是对世事表示愤慨,对邪恶表示憎恨的人吗?他是假借柑子来进行讽刺吗?(高建中)

司马季主论卜(〔明〕刘基)

【原文】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译文】东陵侯被废弃以后,往司马季主那儿去占卜。

季主说:“您要占卜什么事呢?”东陵侯说:“躺卧时间长了就想起来,闭门独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积闷久了就想打喷嚏。我听说:积聚过多就要宣泄,烦郁之极就要开畅,闷热太甚就会起风,堵塞过分就会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没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没有只去不来的。我私下有所怀疑,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季主说:“既然这样,那么您已经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东陵侯说:“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点究竟。”

季主于是说道:“唉!天道和什么人亲?只和有德的人亲。鬼神怎么会灵?靠着人相信才灵。蓍草不过是枯草,龟甲不过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灵敏聪明,为什么不听从自己,却听命于物呢?而且,您为什么不想一下过去呢?有过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现在的碎瓦坏墙,就是过去的歌楼舞馆;现在的荒棘断梗,就是过去的琼花玉树;现在在风露中哀鸣的蟋蟀和蝉,就是过去的凤笙龙笛;现在的鬼火萤光,就是过去的金灯华烛;现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荠菜,就是过去的象脂驼峰;现在红的枫叶,白的荻草,就是过去的蜀产美锦,齐制细绢。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不算过分;过去有过的现在没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从白昼到黑夜,盛开的花朵凋谢了;从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发出新芽。激流旋湍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这些道理您也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占卜呢?”(孟斐)

书博鸡者事(〔明〕高启)

【原文】博鸡者,袁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已赇。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民勇,徒能凌藉贫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博鸡者曰:“诺。”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奴惊,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豪民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则阖门善俟。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郡录事骇之,驰白府。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汝罪宜死,今姑贷汝。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博鸡者曰:“然。”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台臣弗为理。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者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

--选自《四库全书》本《凫藻集》

【译文】博鸡者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闲,不从事劳动生产,每天抱着鸡召唤一帮年轻人,在街市上斗鸡赌输赢。他任性放纵,喜欢与人争斗。许多乡里的侠义好汉,都对他很服从、退让。

元代至正年间,袁州有一位州长官颇多仁爱、宽厚的政绩,百姓很喜欢他。当时上级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是一个新得势的权贵,将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来。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资高有德望,看不起这位新贵,听说他到了,笑着说:“这是臧家的小子啊。”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来中伤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个土豪,曾经受过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怀恨太守,就诬陷太守接受过自己的贿赂。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认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职。袁州人非常愤慨,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一天,博鸡者在街市上游荡。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为,因而责备他说:“你向来以勇敢出名,但只能欺压贫弱的人罢了。那些土豪依仗他们的钱财,诬陷贤能的使君,使他罢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你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就不能为使君出一把力吗?”博鸡者说:“好。”就到贫民聚居的地方,召来一批向来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几十个人,在路上拦住那个土豪。土豪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骑着马,后面跟随了一群奴仆,奔驰而来。博鸡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马,又提起来加以殴打。奴仆们惊恐万分,各自逃去。博鸡者于是剥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着,又自己鞭打着土豪的马,指挥众子弟簇拥着土豪在马的前面,把他的双手反绑着,游街示众。命令土豪自己大声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诬陷太守,就看看我的样子!”走一步叫一声,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伤。土豪的儿子听说有此祸殃,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想拦路夺回他的父亲。博鸡者迎面走上去说:“如果想要你父亲死,那就上前来斗。否则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好好地等着。我游街结束,就归还你的父亲,不会有危险的。”土豪的儿子害怕博鸡者会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亲,不敢动手,匆匆约束招拢了奴仆们而离去。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随着聚集在一起观看,欢呼声振动了整个袁州城。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惊惧,骑马奔告州府衙门。府里的副官对博鸡者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过问。天黑,博鸡者和游街队伍来到土豪家门口,揪着他命他跪下,列数他的罪状说:“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检点,冒犯了使君,用杖打你,这是刑法的规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机诬陷使君,使他罢了官。你的罪行当死,现在暂且饶恕你。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再胡言乱语,我就要烧掉你的房屋,杀掉你的全家!”土豪气焰完全没有了,用额头碰地,承认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这才放了他。

博鸡者于是告诉大家说:“这样是否足够报答使君了呢?”大家说:“你所作所为确实令人痛快,但是使君的冤枉没有伸雪,还是没有用的。”博鸡者说:“对。”立即用纸连成一个巨幅,宽有二丈,大写了一个“屈”字,用二根竹竿夹举起来,奔走到行御史台去诉讼,行御史台的官吏不受理。于是便和他的一帮小兄弟,每天张着这个“屈”字游行于金陵城中。行御史台的官吏感到惭愧,追受了他们的状纸,为他们恢复了太守的官职而罢免了姓臧的使者。当时,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方。

高启说:我在史馆,听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说起博鸡者的事。看来袁州太守虽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喜,轻视上级,他的遭祸不是外来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滥用法律权力,用来报复一句话的怨恨,本来就是一个凶残的人!但做上级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奋起,发泄自己的愤慨。有见识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乱松弛,因而变乱的兴起已经从下面慢慢形成了。(孙逊)

越巫(〔明〕方孝孺)

【原文】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砂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慄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求救于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集》

【译文】越地有个巫师谎称自己善于驱除鬼怪,有人生病就设立法坛,吹号角,摇铜铃,蹦跳腾跃,大声呼叫,好像跳胡旋舞那样来作法驱鬼。病人侥幸有了好转,吃喝一番,拿了人家的财物离去;如果病死,就用别的理由来推托,总归不让人相信自己法术的虚妄。他经常向人自夸说:“我善于惩处鬼怪,鬼怪不敢与我对抗。”有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年恼怒他的荒诞,探听好他夜里回家,约了五六个人分别躲在路旁的树上,相距各一里左右,等候巫师经过树下,便用砂子石块投击他。巫师以为真的是鬼,马上拿出身边的号角,边吹边跑,心里十分害怕,脑袋胀痛的越来越重,走路也不知道自己的脚踏在什么地方。稍为往前跑了一段路,惊慌略微安定了一点,树上的砂石又像刚才那样乱掷下来,他再拿出号角来吹,却慌得吹不出声音,于是就更急忙地往前跑。又到了前边,还是像刚才一样,他害怕得两手发抖、呼吸屏塞,再也拿不住号角,号角掉了他就摇动铜铃,一会儿连铜铃也掉了,只好大声喊叫着赶路。一路上听到脚步声和树叶摇动、山谷回响的声音,他都以为是鬼,高声向人呼喊求救,音调十分悲伤。半夜里到家,大哭着敲门,他的妻子问他原因,他已恐惧得舌头僵缩,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床说:“快扶我躺下!我碰到了鬼,要死了!”他妻子扶他上床,终于胆吓破而死,皮肤像蓝草一般颜色。那巫师直到死也不知道用砂石掷他的是人而不是鬼。(陈稼禾)

吴士(〔明〕方孝孺)

【原文】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夫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糜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右《越巫》、《吴士》二篇,余见世人之好诞者死于诞,好夸者死于夸,而终身不知其非者众矣,岂不惑哉!游吴越间,客谈二事类之之书以为世戒。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本》

吴地有个读书人喜欢夸夸其谈,自以为才能很高,号称当世谁也比不上他,尤其善于谈论兵法,言必称孙武、吴起。当时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张士诚在姑苏自称吴王,与本朝争夺天下,战事还未决出胜负。那读书人拜见张士诚说:“我看当今天下形势没有比姑苏更便利的了,物产没有比姑苏更富庶的了,武器士兵也没有比姑苏更精锐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称霸天下的原因,是因为将领太无能了。现在大王的将领都任命那些浅陋的人担任,指挥作战而不知道兵法,这简直是鼠类相斗罢了!您大王若真能拜我为将军,便能夺取中原,至于战胜那些小敌就更不在话下了。”张士诚以为也说得对,便拜他为将军,听任他自行招募兵士,并告诫管理钱粮军需的官员不要计较他支取的多少。那读书人曾游历过钱塘,与钱塘的一些无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于是就到钱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荡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他选拔了几十个人给予官职,每月花费的军饷以万石来计数。他们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谈论行军作战的兵法,余下的时间就杀牛宰羊大摆酒宴,那些招募来的人实在是不能率领兵士作战的呵。曹国公李文忠攻占钱塘以后,那读书人及部下都逃跑离去,不敢稍微抵挡一下,后来被搜索捕获,捆绑到辕门诛杀,临死前还在说:“我熟读孙、吴兵法。”

上面是《越巫》、《吴士》二篇。我见世上之人喜欢虚妄的死于虚妄,喜欢吹嘘的死于吹嘘,而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这怎么不让人感到困惑呢!我在游历吴、越时,有客人谈起这二件事,就把它们归为一类,写出来作为人们的戒鉴。(陈稼禾

移树说(〔明〕李东阳)

【原文】予城西旧茔久勿树。比辟地东邻,有桧百余株,大者盈拱,高可二三丈,予惜其生不得所。有种树者曰:“我能为公移之。”予曰:“有是哉?”请试,许之。

予尝往观焉。乃移其三之一,规其根围数尺,中留宿土。坎及四周,及底而止。以绳绕其根,若碇然,然其重虽千人莫能举也,则陊其坎之稜,絙树腰而卧之,根之罅实以虚壤。复卧而北,树为壤所垫,渐高以起,卧而南亦如之。三卧三起,其高出于坎。棚木为床横载之,曳以两牛,翼以十夫。其大者倍其数。行数百步,植于墓后为三重。阅岁而视之,成者十九。则又移其余,左右翼以及于门。再阅岁而视之,其成者又十而九也。于是干条交接,行列分布,郁然改观,与古墓无异焉。夫规大而坎疏,故根不离;宿土厚,故元气足;乘虚而起渐,故出而无所伤。取必于旦夕之近,而巧夺于二十余年之远,盖其治之也有道,而行之也有序尔。

予因叹夫世之培植人材,变化气习者,使皆得其道而治之,几何不为君子之归也哉?族子嘉敬举乡贡而来,予爱其质近于义,留居京师,与之考业论道,示之向方,俾从贤士大夫游,有所观法而磨砺,知新而聚博。越三年,志业并进,再诎有司,将归省其亲。予冀其复来,以成其学,且见之用也,作《移树说》以贻之。

--选自岳麓书社排印本《李东阳集》

【译文】我家的城西旧坟无高木已久。近来拓地于东邻,有桧柏百余株,大的合围,高约二三丈。我为它们长在不相称的地方而可惜。有一个种树人对我说:“我能够替大人移植。”我说:“你真能够做得到么?”他请求试试看,我答应了他。

我曾经去观察过。他先移其三分之一,环绕树根周围几尺,中留原土。四周都挖了坑,挖至根脚而止。用绳绕着树根,就像系碇那样,但它的重量虽千人也拿不动,便敲掉树坑的边角,将绳子缚住树腰而平放下来,树根的缝道里放着松泥。再朝北平放,树身之下用泥土充垫,逐渐高升,朝南放时也是这样。三放三起,树便高出于坑。又以木头搭成床棚横载其上,用两头牛来拖,十个壮汉相帮。更粗重的树便使用双倍的力量。走了几百步,在墓后种成三行。过了一年去看,成活的有十分之九,于是又移运余树,种在左右两边以及墓门。再过一年去看,成活的又是十分之九了。从此枝干相接,行列分布,气象庄严与前大异,和古墓完全一样。由于周围大而坑疏朗,所以根不离树;原土厚,所以元气足;徐徐乘虚而起,所以出土后无所损伤。取之非在旦夕之间不可,而巧妙却能超越于二十余年之前,看来因为平日已积累了移树的经验,而在实践时又很有条理的缘故罢。

我因此深感世上一些培植人材,化融气质的人,如果都能得其道而治理,那么,不是很快就能够得到良好的名声么?族孙嘉敬因应乡贡考试而至京城,我爱其气质近于道义,便留他住下,和他探学论道,并指导努力之方,好让他随从有德才的文士们就教,有所效法而琢磨,知新而聚博。过了三年,他的志向学业都有进步,还是不被主考的试官录取,于是打算回乡省亲。我期望他能再来京师,成就学业,并且能够被录用,因此写这篇论说赠别。 (金性尧)

医戒(〔明〕李东阳)

【原文】予年二十九,有脾病焉。其证能食而不能化,因节不多食。渐节渐寡,几至废食。气渐薾,形日就惫,医谓为瘵也,以药补之;病益甚,则补益峻。岁且尽,乃相谓曰:“吾计且穷矣。若春木旺,则脾土必重伤。”先君子忧之。

会有老医孙景祥氏来视,曰:“及春而解。”予怪问之,孙曰:“病在心火,故得木而解。彼谓脾病者,不揣其本故也。子无乃有忧郁之心乎?”予爽然曰:“嘻,是也。”盖是时予屡有妻及弟之丧,悲怆交集,积岁而病,累月而惫,非唯医不能识,而予亦忘之矣。于是括旧药尽焚之,悉听其所为。三日而一药,药不过四五剂,及春而果差。

因叹曰:医不能识病,而欲拯人之危,难矣哉!又叹曰:世之徇名遗实,以躯命托之庸人之手者,亦岂少哉!乡不此医之值,而徒托诸所谓命医,不当补而补,至于惫而莫之悟也。因录以自戒。

--选自岳麓书社排印本《李东阳集》

【译文】我二十九岁时,脾有毛病。症状是能吃而不能消化,因此就节制饮食,后来越节越少,几乎将废食了。精神日渐衰颓,形状也日益显得憔悴。医生说“这可是痨病呢”,便用补药来补。病越发利害,补就越发加重。快到年终,医生说:“我的办法也想尽了,如果来年春木旺,那末,脾土必受重伤。”父亲为此很耽心。

这时恰有老医生孙景祥先生来看病,说:“到了春天就没事。”我感到奇怪便问他,他说:“病在心火,所以得木而消失。那个医生当作脾病来医,这就没有摸到它的根。您莫非有什么悲伤的心事么?”我恍然说:“哟!对啦。”因为我这时连续碰上妻和弟的丧亡,悲怆交集,积年累月,因病而疲。非但那个医生不理解,连我自己也忽略了。随即收集所有的旧药全烧掉,全都听从孙医生的诊治,三天服一剂药,不过四五剂,到春天病果然好了。

我因此很有感慨:医生不识病理,要想解救人的危急,难得很哪!又叹道:世上那些从名忘实,将性命寄托在庸人手中的人难道还少么?当初如果不遇到那位老医生,只托之于所谓名医,不当补而补,直到精疲力尽还是不明白啊!因此就写下来警戒自己。(金性尧)

里妇寓言(〔明〕马中锡)

【原文】汉武帝时,汲黯使河南,矫制发粟;归恐见诛,未见上,先过东郭先生求策。先生曰:“吾草野鄙人,不知制为何物,亦不知矫制何罪,无可以语子者。无已,敢以吾里中事以告。吾里有妇,未笄时,佐诸姆治内事,暇则窃听诸母谈,闻男女居室事甚悉,心亦畅然以悦;及闻产育之艰,则怃然而退,私语女隶曰:‘诸母知我窃听,诳我耳,世宁有是理耶?’既而适里之孱子,身不能胜衣,力不能举羽,气奄奄仅相属,虽与之居数年,弗克孕。妇亦未谙产育之艰,益以前诸姆言为谬。孱子死,妇入通都,再适美少年,意甚惬,不逾岁而妊。将娩之前期,腹隐隐然痛,妇心悸,忽忆当年事,走市廛,遍叩市媪之尝诞子者,而求免焉。市媪知其愚也,欺侮之曰:‘医可投,彼有剂可以夺胎也。’或曰:‘巫可礼,彼有术可以逭死也。’或曰:‘南山有穴,其深叵测,暮夜潜遁其中,可避也。’或曰:‘东海有药,其名长生,服之不食不遗,可免也。’妇不知其绐也,迎医,而医见拒;求巫,而巫不答;趋南山,则藜藿拒于虎豹;投东海,则蓬莱阻于蛟龙。顾有居于窨室焉,遂窜入不复出。居三日,而痛愈剧,若将遂娩者,且计穷矣,乃复出。偶邻妇生子,发未燥,母子俱无恙。妇欣然往问之。邻妇曰:‘汝竟痴耶!古称: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汝嫁矣,乃不闲养子之道而云云乎?世之人不死于产者亦多矣,产而死则司命攸存,又可免乎?汝畏死,何莫寡居以毕世,而乃忍辱再醮也?汝休矣,汝休矣!世岂有既妊而畏产者耶?’里妇乃赧然而归,生子亦无恙。”词未毕,黯出户,不俟驾而朝。

--选自《丛书集成》本《东田集》

【译文】汉武帝时候,汲黯出使河南,假传皇帝的诏令开仓发粮;回来后怕犯杀头之罪,不敢去朝见皇帝,先去东郭先生那里讨教免罪的计策。先生说道:“我是一个乡下佬,不懂得诏令是什么东西,也不懂得假传诏令该当何罪,因此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这样吧,举一件我乡里的事情告诉你。我们乡里有一个妇人,没有出嫁的时候,帮着姑婶做点家里的杂事,空下来常偷听她们的谈话,听到她们谈些男女同房的事,耳朵一字不漏,心里不免也舒畅向往;但是听到她们谈到生孩子的艰苦,不免又不高兴,不愿听下去,私下同婢女说:‘姑姑、婶婶知道我偷听,故意骗骗我,世界上真有生孩子那么苦么?’不久出嫁给同乡里的一个青年,身体虚弱,好像连衣服也经不起,羽毛也举不动,只剩一口气,同他结婚好几年,没有能够怀孕。这位妇人既然没有经过生育的苦,越发以为以前姑姑、婶婶的话是错的了。过不多久这个体弱的青年死了,妇人去了大城市,再嫁给一个美少年,心里很满意,不到一年就怀孕了。到快要分娩的前夕,觉得肚子隐隐然发痛,心里害怕,忽然想起当年听到的话,便跑去市场店铺地方,一个一个去请教生过孩子的妇女们,请她们教她免去生育孩子的办法。这些女人知道她傻,欺侮她说:‘可去找医生,他们有药可以打胎。’一个说:‘可去求神巫,他们有法术可以逃免死亡。’又一个说:‘南山有个洞,深得无法测量,你趁黑夜去躲在里面,可以免去生育。’又一个说:‘东海有药,名叫长生,服了不吃饭不拉屎拉尿,可以不生育。’这位妇人不知道这些话都是骗她的,便去找医生,医生拒绝她;去求神巫,神巫不睬她;跑到南山,想躲进草莽却受到虎豹的拒挡;投奔东海,想登上蓬莱神山,却受到蛟龙的阻拦。最后只有地窖可以容身,忙不迭地钻了进去,躲在里面不出来。呆了三天,肚子愈来愈痛,好像胎儿就要生出来了,自己的办法也穷尽了,只好再出见天日。正巧邻居的女人生了孩子,婴儿刚出世,头发还没干,母子都很健康。这位妇人高高兴兴去讨教避免生育苦楚的好办法。邻妇说:‘你真是痴透了!古话说:哪有先学养儿子,再去出嫁的。你嫁都嫁了,难道还不知道儿子该怎么生吗?世上的人不死于生孩子的多了,就是因生孩子而死也是命中注定,又逃得了吗?你既怕死,为什么不守一辈子寡,却要不怕人骂而再嫁呢?你算了吧,你算了吧!世上哪有怀了胎又怕生出来的呢?’这位妇人听了不觉羞愧难当,回到家来,生下孩子,平安无事。”东郭先生的故事没有说完,汲黯就退出门去,急急地等不及马车来,立即上朝向皇帝报告。(钱伯城)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明〕王守仁)

【原文】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在天称为“命”,秉赋于人称为“性”,作为人身的主宰称为“心”。心、性、命,是一个东西。它沟通人与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往古来今,无处不存,无处不是同样,无处可能改变的存在,所以它是永恒不变之道。它表现在人的情感里,便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它表现在人际关系上,便是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兄弟之序,朋友之信。因此恻隐心、羞恶心、谦让心、是非心,也就是亲、义、序、别、信,是同样一件东西;都是心、性、命。这些都是沟通人与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处不存,无处不相同,无处可能改变的存在,即永恒不变之道。这永恒不变之道,用以阐述阴阳盛衰的运行,便称它为《易》;用以表明纪纲政事的施行,便称它为《书》;用以传达歌咏性情的感发,便称它为《诗》;用以显示体统仪节的表征,便称它为《礼》;用以宣泄欣喜和平的跃动,便称它为《乐》;用以辨别真假邪正的标准,便称它为《春秋》。因此阴阳盛衰的运行,以至于真假邪正的评价,同样是一个东西;都是心、性、命。这些都是沟通人与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处不存,无处不相同,无处可能改变的真理,唯其如此所以称为六经。六经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心中永恒不变之道。因此《易》这部经,是记我们内心的阴阳盛衰的经:《书》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纪纲政事的经;《诗》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歌咏性情的经;《礼》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体统仪节的经;《乐》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欣喜和平的经;《春秋》这部经,是记我们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经。君子的对待六经,省察心中的阴阳盛衰而使之及时运行,这才是尊重《易》;省察心中的纪纲政事而使之及时施行,这才是尊重《书》;省察心中的歌咏性情而使之及时感发,这才是尊重《诗》;省察心中的体统仪节而使之及时表露,这才是尊重《礼》;省察心中的欣喜和平而使之及时跃动,这才是尊重《乐》;省察心中的真假邪正而及时地辨明,这才是尊重《春秋》。

大抵古代圣人的匡扶人间正道、耽心后世的颓败而著述六经,正如同富家的上一辈,耽心他们的产业和库藏中的财富,到子孙手里会被遗忘散失,不知哪一天陷入穷困而无以自谋生活,因而记录下他们家中所有财富的账目而遗留给子孙,使他们能永世守护这些产业库藏中的财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贫困的祸患。所以六经,是我们内心的账本,而六经的实际内容,则具备在我们内心,正如同产业库藏的财富,各种各样的具体物资,都存在家里。那账本,不过记下它们的名称品类数目罢了。而世上学六经的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里去探求六经的实际内容,却空自从实际之外的仿佛的形迹之中去探索,拘守于文字训诂的细枝末节,鄙陋地以为那些就是六经了,这正像富家的子孙,不致力守护和享用家中的产业库藏中的实际财富,一天天遗忘散失,而终于变成穷人乞丐,却还要晓晓地指着账本,说道:“这便是我家产业库藏的财富!”同这有什么两样?唉!六经之学,它的不显扬于人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重视功利,崇奉谬论,这叫做淆乱经义;学一点文字训诂,教授章句背诵,沉陷于浅薄的知识和琐屑的见解,以掩蔽天下的耳目,这叫做侮慢经文;肆意发表放荡的论调,逞诡辩以取胜,文饰其邪恶的心术和卑劣的行为,驰骋世间以自高身价,而还自命为通晓六经,这叫做残害经书。像这样一些人,简直是连所谓账本都割裂弃废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六经呢!

越城过去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已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晚近学风的颓败,将使之重归于圣贤之道,于是命山阴县令吴瀛君扩大书院使之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经阁于书院之后,说道:“经学归于正途则百姓就会振发,百姓振发那便不会犯罪作恶了。”尊经阁落成,邀我写一篇文章,以晓喻广大的士子,我既推辞不掉,便为他写了这篇记。唉!世上的读书人,掌握我的主张而求理于内心,当也大致接近于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经的了。(何满子)

瘗旅文(〔明〕王守仁)

【原文】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余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在大明正德四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从北京来到这里,不知他姓甚名谁。身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将要上任,路过龙场,投宿在一户苗族人家。我从篱笆中间望见他,当时阴雨昏黑,想靠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没有实现。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视,他已经走了。近午时刻,有人从蜈蚣坡那边来,说:“有一个老人死于坡下,旁边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叹息。”问明他们的情状,方知他的儿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体。”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伤心啊!

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于是我就带着两个童仆,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两名童仆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情绪。我说:“唉,我和你们,本像他们一样啊。”两名童仆怜悯地淌下眼泪,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边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随即供上一只鸡、三碗饭,一面叹息,一面流着眼泪鼻涕,向死者祭告说:

唉,悲伤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此地龙场驿的驿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的家乡是何郡何县,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会轻率地离开故乡,外出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因为流放而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听说你的官职,仅是一个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过五斗米,你领着老婆孩子亲自种田就会有了。为什么竟用这五斗米换去你堂堂七尺之躯?又为什么还觉得不够,再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啊?哎呀,太悲伤了!你如真正是为留恋这五斗米而来,那就应该欢欢喜喜地上路,为什么我昨天望见你皱着额头、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忧虑呢?

一路上常冒着雾气露水,攀援悬崖峭壁,走过万山的峰顶,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又加上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难道能免于一死吗?我固然知道你会必死,可是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也会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来的呀,还说它什么呢?我不过是怜念你们三具尸骨无所归依才来埋葬罢了,却使我引起无穷的感怆。唉,悲痛啊!纵然不葬你们,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阴深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定能够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致长久的暴露。你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从我离开父母之乡来到此地,已经三个年头。历尽瘴毒而能勉强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啊。今天忽然如此悲伤,乃是我为你想得太重,而为自身想得很轻啊。我不应该再为你悲伤了!

我来为你唱歌,你请听着。我唱道: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想得开的人儿到处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魂灵啊,魂灵啊,不要悲伤,不要惊恐!

再唱一只歌来安慰你: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的苦命人啊,蛮人的语言谁也听不懂,性命没指望啊,前程一场空。假使我也死在这地方啊,请带着你子你仆紧相从。我们一起遨游同嬉戏,其乐也无穷。驾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龙;登高望故乡啊,放声叹息长悲恸。假使我有幸能生还啊,你尚有儿子仆人在身后随从;不要以为无伴侣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卧其中,与他们一起呼啸,一起散步从容。餐清风,饮甘露啊,莫愁饥饿腹中空。麋鹿朝为友啊,到晚间再与猿猴栖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变成厉鬼村村寨寨乱逞凶!(徐培均)

送宗伯乔白岩序(〔明〕王守仁)

【原文】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战!”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唯精唯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礼部尚书乔白岩先生将往南都,到我处来论学。我说:“学贵专。”乔先生说:“对。我少年时喜欢下棋,于是食不知味,上床不想睡,眼睛不看别的,耳朵不听别的,由此而在一年内压倒全城的人,三年中国内没有可以和我对抗的,学果真是贵专的啊!”我说:“学贵精。”乔先生说:“对。我长大后喜欢词章,于是字字推敲,句句搜求,研究各种史传,考核诸子百家,由此而始则追踪于唐宋,终又深入于汉魏,学果真贵精的啊!”我说:“学贵正。”乔先生说:“对。我中年时喜欢圣贤之道,对下棋我后悔了,对词章我惭愧了,我对它们都不再在心了,您以为怎样?”我说:“行啦!学下棋也叫做学,学词章也叫做学,学道也叫做学,结果大不一样。道就像大路,此外便是荆棘丛生的小路,就难以到达大路了。所以专于道才算得了专,精于道才算得了精,只是专于下棋而不专于道,这种专便成为沉湎;精于词章而不精于道,这种精便成为癖好。讲到道可是又广又大,词章和技能虽也从道中来,但若只以词章和技能卖弄,离开道就远了。所以非专便不能精,非精便不能明,非明便不能诚,所以《尚书大禹谟》说‘唯精唯一。’精,精粹的意思,专,专一的意思。精然后明,明然后诚,所以明是精的体现,诚是一的基础。一,是天下最大的本源;精,是天下最大的功用。连天地万物生成发育的大道都明白了,何况是词章技能那些无关轻重的事情呢?”乔先生说:“对极了!我将终身记住,只是可惜已经晚了。”我说:“这岂是容易的啊!一般在高位上的人不讲究学业也很久了。从前卫武公九十岁时还向全国戒谕说:‘不要以我为老朽而丢掉我’。先生的年纪只有武公一半,功业却可以成倍,希望先生无愧于武公啊!我也岂敢忘却国土的交儆之诚呢?”(金性尧)

说琴(〔明〕何景明)

【原文】何子有琴,三年不张。从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绳以弦,进而求操焉。何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鹖曰:“是病于材也。予视其黟然黑,衺然腐也。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将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制器。其器有四:弦、轸、徽、越。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故弦取其韧密也,轸取其栝圆也,徽取其数次也,越取其中疏也。今是琴,弦之韧,疎,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疎,故清浊弗能具;滞,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隘,故声应沉伏。是以宫商不识职,而律吕叛度。虽使伶伦钧弦而柱指,伯牙按节而临操,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桐之生邃谷,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所蒸,蟠纡纶囷,璀璨岪郁,文炳彪凤,质参金玉,不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设大廷,合神纳宾,赞实出伏,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道情和志。何至黟然衺然,为腐材置物邪!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执,缚柱以求张弛,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轮,屈木辐,巨木节,细木兀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

“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应变也,序则能辨方也,虚则能受益也。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朴其中,文其外。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乎。一物而众理备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张,敬服斯说。”

--选自《四库全书》本《何大复集》

【译文】何子有一张琴,三年不去弹它。他的学生戴仲鹖,拿下来装上弦,进奉请他弹奏。何子拂弄一过,三次拨动琴弦,弦却不听手指指挥,发出的声音杂乱无章,仔细听它的音响,不知毛病在什么地方。仲鹖道:“这个毛病在于木质不好。我看它黑黑的,弯弯的,快腐朽了。它的质地不能胜任琴弦,所以弹起来声音不能发扬。”何子道:“咦!这不是木质的过错,我要严厉责备制琴人!凡是做一张琴,首先要选择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要审察是不是按照规格制作成器。琴器有四:弦、轸、徽、越。弦用来发音,轸用来控制弦,徽用来比较音的度数,越用来调和音节。发音就能分出清浊,控制弦就能显出高下,比较度数就能轻重适当,音节调和就能使音响不沉闷暗哑。故而弦要取它韧性的细密,轸要取它琴捩的圆滑,徽要取它度数的次序,越要取它小孔的通畅。现在这张琴,弦的韧性稀疏,轸的琴捩滞涩,徽的度数失去均衡,越的小孔又浅又隘。稀疏,所以清音浊音不能齐全;滞涩,所以高音低音不能相通;失去均衡,所以轻音重音互相侵越;又浅又隘,所以音声沉闷暗哑。这样五音混乱,音律也离开了法度。尽管让黄帝的乐官伶伦来调弦运指,春秋时的琴师伯牙来按照节拍亲自弹奏,他们也不知如何能叫音声和谐了。

“现在看这张琴的材料,是用桐木制成的。桐木原是生长在深山幽谷,依据着巨大的磬石,经受着风雨的滋化,云烟的蒸润,回绕曲折,光亮沉郁,外表像彩凤那样焕发,质地像金玉那样完美,不能说不是良材。要是叫制作者按照规格做好,修治完善以备随时弹奏,凿削合格以成一张好琴,装饰美观以便出而应世。上焉者使君王得到,可以献之于宗庙,陈设在朝廷,祭享神灵,延见贵宾,唱赞祭礼,疏通隐闭,使民情通畅,万物洁净。下焉者使士大夫得到,可以融洽气质,培养德性,导引情操,和睦心志。何至于黑黑的、弯弯的,成为腐朽之材、无用之物呢!我看天下不责怪材料的人,太少了。鲁隐公去棠地观鱼以为是择善而从,把琴柱缚得牢牢的以为可以使琴弦张弛如意,自己混乱还想要分清事物,自己狭隘还想要求取众多。直木作轮,屈木作辐,巨木斗拱,细木大梁,哪能不使材料出毛病呵!因此君子对此是很慎重的。

“弹琴要有劲,行动要候时,观察要有顺序,藏要有容量。有劲就能不受阻挠,候时就能应付变化,有顺序就能辨别方向,有容量就能受到效益。劲就是信用,时就是智慧,顺序就是仁义,容量就是谦逊。信用作为居处,智慧指挥

行动,仁义用来制约,谦虚可以保身。朴实作为内含,文采作为外表。为人所知就出而用世,不为人所知就修养自身。所以《中庸》说:‘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这怎么可以责罪材料呢!”

仲鹖听了不觉恍然若失,离开坐位说道:“信用不就是取于弦吗,智慧不就是取于轸吗,仁义不就是取于徽吗,谦逊不就是取于越吗?一件东西而所有的道理都齐全了。我所知太少了,要改弦更张,恭恭敬敬地听从您的教导。”(钱伯城)

沧浪亭记(〔明〕归有光)

【原文】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震川先生集》

【译文】文瑛和尚居住在大云庵,那里四面环水,从前是苏子美建造沧浪亭的地方。文瑛曾多次请我写篇《沧浪亭记》,说:“过去苏子美的《沧浪亭记》,是写亭子的胜景,您就记述我修复这个亭子的原由吧。”

我说:从前吴越建国时,广陵王镇守吴中,曾在内城的西南修建了一个园子,他的外戚孙承佑,也在它的旁边修了园子。到吴越被宋国灭亡时,这个园子还没有荒废。最初苏子美在园中造了沧浪亭,后来人们又在沧浪亭的遗址上修建了大云庵,住进了和尚。这是从沧浪亭到大云庵的演变过程。大云庵至今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文瑛寻访亭子的遗迹,又在废墟上按原来的样子修复了沧浪亭。这是从大云庵到沧浪亭的演变过程。历史在变迁,朝代在改易。我曾经登上姑苏台,远眺浩渺的五湖,苍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建立的国家,阖闾、夫差争夺的对象,子胥、文种、范蠡筹划的事业,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了,大云庵和沧浪亭的兴废,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如此,钱镠趁天下动乱,窃据权位,占有吴越,国富兵强,传了四代,他的子孙亲戚,也借着权势大肆挥霍,广建宫馆园囿,盛极一时,而子美的沧浪亭,却被和尚如此钦重。可见士人要想垂名千载,不与吴越一起迅速消失,是有原因的。

文瑛好读书,爱做诗,常与我们交游,我们称他为沧浪僧。(胡士明)

项脊轩志(〔明〕归有光)

【原文】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积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选自《四部备要》本《震川先生集》

【译文】项脊轩就是旧日的那间南阁子。面积只有一丈见方,容得下一个人居住。这是间历经百年的老屋,泥浆渗漏,由小孔滴下,积聚的雨水,透过缝隙直往下淌。我常想挪动一下桌子,但左看右看也没个可以安置的地方。屋子又是朝北的,照不进阳光,一过中午,室内就昏暗了。我略为修补,使它屋顶不漏,前面开了四扇窗,在庭院的四周筑起了围墙,用来挡住南射的阳光,借助阳光的反射,室内才透亮起来。又在庭院中栽种了兰花、桂花、竹子、树木,旧时的栏杆也因而增加了光彩。书籍放满了书架,大声吟诵,晏安自得,有时则默然端坐,外界的各种声音都听得见。可庭院中显得特别寂静,小鸟不时飞来啄食,有人来它也不飞走。十五的夜晚,明亮的月光照着半个墙面,桂树的投影,纷杂错落,随着风的吹拂,影子也在移动,舒缓轻盈,十分可爱。

然而我居住在这里,可喜的事多,可悲的事也多。在这之前,庭院南北贯通,是个完整的院子。等到伯父、叔父们分家以后,庭院内外开了许多小门,隔墙垒得到处都是。东家的狗冲着西家叫,来了客人得穿过厨房去吃饭,鸡都栖息在厅堂上。庭院中先是扎下篱笆,后又垒起了墙,一共变动了两次。我家有个老婆婆,曾经在这间屋里住过。她是已经去世的祖母的婢女,做过两代人的奶娘,我母亲生前待她很好。屋子西面和内室相连,母亲曾经来过,老婆婆常对我说:“那里,就是你母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她又说:“你姐姐在我的怀里,呱呱地哭着,娘听到哭声用手指敲敲房门说:‘女儿冷吗?是想吃东西吗?’我隔着门板应声回答”。话还没说完,我就哭了,老婆婆也哭了。我从儿童时代起,一直在这项脊轩中读书。有一天,祖母来看我,对我说:“我的孩子,很久没见到你的人影了,为什么整天不声不响地待在这儿,像个女儿家呀!”等到离开的时候,用手关上房门,自言自语地说:“我家的人读书,很长时间不见成效了,这孩子的成功,那总是可以期待的吧!”一会儿,祖母拿着一块象笏来,说:“这是我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间拿着上朝的,将来你用得上它。”回想起这些往事陈迹,就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叫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项脊轩的东面,以前做过厨房,人们到那里去,要从轩前经过。我关上窗子住

在里面,时间长了,能够凭脚步声辨别出行人。项脊轩共四次遭受火灾,却能不被焚毁,大概是有神灵保护的缘故。

项脊生说:巴蜀地方有个名叫清的寡妇,她继承了丈夫留下的朱砂矿,采矿获利为天下第一,后来秦始皇筑“女怀清台”纪念她。刘备与曹操争夺天下,诸葛亮由务农出而建立勋业。当这两个人还待在不为人所知的偏僻角落时,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们呢?我今天居住在这破旧的小屋里,却自得其乐,以为有奇景异致。如果有知道我这种境遇的人,恐怕会把我看作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吧!

我写完了这篇志,过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她时常来到项脊轩中,向我询问古代的事情,有时靠着桌子学写字。我妻回娘家看望父母,归来后转达她的小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有间阁子,为什么叫阁子呢?”又过了六年,我的妻子去世了,阁子也坏了,没有修理。又过了两年,我因久卧病榻,心情无聊,于是叫人再次修理了这间南阁子,式样与以前稍有不同。然而我以后大部分时间出门在外,不常在这里居住。

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树,是我的妻子在她去世那一年亲手栽种的,现在已经长得高大挺拔,像伞一样了。(高建中)

寒花葬志(〔明〕归有光)

【原文】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选自《四部丛刊》本《震川先生文集》

【译文】婢女名寒花,是我妻魏孺人的陪嫁丫环。死于嘉靖十六年五月四日,葬在土山之上。她没有能侍奉我到底,这是命啊!

寒花当初陪嫁来我家时,年方十岁,两个环形发髻低垂着,一条深绿色的布裙长可拖地。一天,天气很冷,家中正在烧火煮荸荠,寒花将已煮熟的荸荠一个个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已盛满了,我刚从外面进屋,取来就吃;寒花立即拿开,不给我。我妻就笑她这种样子。我妻经常叫寒花倚着小矮桌吃饭,她就吃,两个眼珠慢慢地转动着。我妻又指给我看,觉得好笑。

回想当时,一晃已经十年了。唉,真可悲啊!(黄屏)

答茅鹿门知县二(〔明〕唐顺之)

【原文】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摺,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綑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勦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勦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鹿门东归后,正欲待使节西上时得一面晤,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过此,不已急乎?仆三年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欲待秋冬间病体稍苏,一切涂抹,更不敢计较工拙,只是了债。此后便得烧却毛颖,碎却端溪,兀然作一不识字人矣。而鹿门之文方将日进,而与古人为徒未艾也。异日吾倘得而观之,老耄尚能识其用意处否耶?并附一笑。

--选自《四部丛刊》本《荆川先生文集》

【译文】熟阅鹿门的文章和鹿门与人论述文章的书信,觉得其中所言主张和方法,不少地方与鄙意十分契合。虽然中间有些小小的不同,它日当自能融解消释,在此不待赘言。

至于像鹿门对于我本是想求工于文字的人,而从不要求人讲究文字的怀疑,这里则有说明的必要。鹿门看到我的,恐怕是过去的我,而没有看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的我吧?我难道是欺骗你鹿门的人吗!我不要求人讲究文字,不是说要抹杀一切,以为文字绝不值得研求。而是说学者的当务之急,有本末主次的分别罢了。我的文章不如别人,实践中也没有满意的收获,这样一个有纠纷的问题,在此暂且不敢置论,现只从文章家的角度谈谈。虽然文章的规矩布置,正变转折,自有专门的师承法则;至于其中存在的一种精神、命脉和骨髓,则不是洗净心底的陈见、超然于事物的外表、具有不同于古今的独到之见的人,是不足以与他谈到这种境界的。现在有这样两人:其中一人心地超凡拔俗,所谓有不同于古今一般识见的人,即使没有持纸笔苦思冥想,学做文章,只是直抒胸臆,随手写出,如写家信,虽然时有粗疏,然而决没有世间的俗气和迂腐寒酸的味道,便是存在于宇宙间的一种绝好文字;另一人却还是世尘中人,他虽然专门钻研学写文章,对文章的规矩布置,则尽其所能,然而翻来覆去,终不过是这么几句老妇人的舌上常语,要寻求其中所谓的真精神和千古不可磨灭的识见,是绝对没有的,这样文章虽然工整,却仍不免是格调低下的。这是文章的本色问题。即以诗为例,陶彭泽没有专门计较作诗的声律,雕琢句子文字,只是随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这是什么道理?是他的本色高卓。自从有诗以来,追求声律、雕琢句文、用心最苦且创立学说最严格的人,没有比得上沈约的。他苦苦化费了一生的精力,使人读他的诗只见种种束缚和限制,整卷累篇,竟没有说出一两句好话。这是什么原因?是他的本色卑下。本色卑下,文章自然不能完善,何况不是他本色的那些作品呢!

况且两汉以下,文章不如古代的人,难道是他们的所谓规矩转折的精稔程度不能尽如古人吗?秦汉以前,儒家学者有儒家的本色,至于像老庄家有老庄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的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都有自己的本色。虽然他们奉行的学术很驳杂,然而无不都有一种千古不可磨灭的独特的见识。因此老庄一派学者必然不愿因袭、套用儒家的学说,纵横家必定不愿借用墨家的谈论,而是各自依据自己的本色相互争论,发为言论。他们所说的,都是他们的本色。因此其中凝聚着他们思想精华的光彩,而他们的学说于是能不灭于世。唐宋以下,文人无不谈论人的自然属性和命运,讲述治世的道理,满纸光彩炫目,一切自然依托于儒家。然而不是他们平时有很深的道德修养和学识积累,不是真有一种千古不可磨灭的识见,而是附合因袭他人的学说,掩头取尾,像贫困者借穿富人的衣服,农夫扮成大商人的装饰,虽然极力装做,终究会丑态毕露。因此精神光彩空虚,他们的言论不久就湮没废弃了。那么秦汉以上,虽然是老、墨、名、法、杂家的学说而还在流传,即现在所见的诸子之书;唐宋以下,虽然是一切谈论人的属性命运、讲述治世之道的学说也未能流传,即是欧阳永叔所见到的唐四库书目内百不存一的那部分。后代的文人,打算用建立学说来使自己不朽的人,是可以知道他们所应用心的地方了。

那么我的不以工于文字要求人,实是对人说要求工于文字啊,鹿门该可以相信我了吧。虽然我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为日已久,又哪敢再参与议论文章写作呢!今又无拘束地谈论到这里,实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啊!此后鹿门再见到我的文章,他会说我是求工于文章的人呢,还是不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鹿门自然是应当知道我的了,一笑。

鹿门东归以后,我正想等使臣西上时获得一个见面的机会,来倾吐十年的心事;你却乘夜过此,不太急促了吗?我三年中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想等秋冬时病体稍见康复,则一切胡乱涂抹为文,更不计较文字的工拙,只是了且债务。此后便得烧了毛笔,碎了端砚,浑然无知地做一个不识字的人了。而鹿门的文章正与日俱进,学做古文正无止境。它日我如能得而阅之,七十老翁还能辨识其中的用意所在吗?并附一笑。(曹明纲)

任光禄竹溪记(〔明〕唐顺之)

【原文】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然才遇霜雪,又稿以死。以其难致而又多稿死,则人益贵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

呜呼!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荆川先生文集》

【译文】我曾经游观过京城世宦富贵人家的亭园,见那里集聚的东西,自极远的边地到海外,奇异的花卉石子没有不能罗致的,所不能罗致的只有竹子。我们江南人砍伐竹子当柴烧,筑园构亭也必定购买寻求海外的奇花异石,有的用千钱买一石,有的用百钱买一花,并不吝惜。然而如有竹子占据在当中,有时就将它砍去,说:“不要让它占了我种花置石的地方”。但京城人如果能觅到一竿竹子,常常不惜化费数千钱来购买;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便又都干枯而死。正因为它的难以寻觅而且又多枯死,人们因此就更加珍爱它。而江南人甚而笑他们说:“京城人竟把我们当柴烧的东西视为珍宝。”

呜呼!奇花异石诚然为京城与江南人所珍爱。然而追溯它们的产地,则边地和海外人看待它们,我想也与竹子在江南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而边地海外,或许是从不出产竹子的地方,假如让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我想他们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爱和看重它。这种情况恐怕是笑不完的了。俗语说:“人离乡则愈贱,物离乡则愈贵。”如此说来,世上的美丑好恶,又有什么不变的标准呢!

我的舅舅任光禄君在荆溪的边上构筑了一个亭园,到处种竹,不种其它的花木。竹林间造了一座小楼,有空就与客人在那里吟诗啸歌。他偶然对我说:“我不能与有势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胜况,单独在这里取山地本来所有的东西,可以不化费劳力而使满园苍翠葱茏,也足以自适。因此自称是竹溪主人。请外甥为我记述一下吧。”

我以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与有势力者攀比,而随意取其当地所有;恐怕还是对竹独有特殊的爱好,而不愿意把它告诉别人吧?过去有人谈论竹子,以为它决没有动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爱。所以它奇巧怪异不如石,妖艳柔美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如高傲独立的士人,不能与尘俗混同合一。因此自古以来,知道珍爱竹子的人极少。那么京城人难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爱的吗?他们不过是想用此与别人争夸富贵,如同用奇花异石向人炫耀一样。所以京城人的珍爱竹子,与江南人的不重竹子,他们同属于不知竹是一样的。任君在繁华纷闹中生长,而能不沉溺其中,衣饰车马僮仆歌舞,凡是富贵人家所沉湎嗜好的,一切摒斥而去。尤其是方正刚直不随意与人交往,凛然有高洁独立之气,这正是任君对于竹子必有自得的地方。世上可喜可玩的万物,原有不能割舍的吗

?那么虽然假使竹子不是这里的土地所有,任君也将竭尽其力予以收集,然后心里才高兴。任君的财力虽然使他能尽量寻觅奇花异石,然而他的爱好本不在此啊。

可叹啊!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为人贵重,对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曹明纲)

朱碧潭诗序(〔明〕王慎中)

【原文】诗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从父薄游,往来荆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间,冲簸波涛,以为壮也。登匡庐山,游赤壁,览古名贤栖遁啸咏之迹,有发其志,遂学为诗,耽酒自放。当其酣嬉颠倒,笑呼欢适,以诗为娱,顾谓人莫知我。人亦皆易之,无以为意者。其诗不行于时。屋壁户牖,题墨皆满,涂污淋漓,以诧家人妇子而已。贫不自谋,家人诮之曰:“何物可憎,徒涴墙户,曾不可食,其为画饼耶!”取笔砚投掷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为。君不为怒,亦不变也。

一日,郡守出教,访所谓朱诗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问市中,莫识谓谁,久乃知其为君也。吏人至门,强君入谒。君衣褐衣,窄袖而长裾,阔步趋府。守下与为礼,君无所不敢当,长揖上座。君所居西郊,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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