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一读穆旦

时间:2022-04-14 09:40:33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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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一读穆旦

這幾天網主一直守在電視機前,觀看台灣總統大選的各項報導,幾乎到了廢寢忘餐的地步。和其他香港的朋友談起,原來各人都差不多,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因為香港人一向認為歷史和政治都是很遙遠的事,與己無關,不感興趣,這次居然如此關注,我實在有點驚訝,有人說是因為傳媒報導的關係,有人說是因為選情激烈,無論如何,對香港人來說,這大概把關注面從一向的財經擴大到了政治,對人生體驗來說,至少是豐富了些。

當然大家更關注的是會不會打仗。對年輕人來說,打仗幾乎是和恐龍一樣的東西--雖然恐怖,卻只是個傳說,斷不會在我們的文明社會中出現的;對經歷過戰爭的叔叔伯伯來說,戰爭卻是揮之不去的夢魘……。 且慢,「新詩通訊站」這個星期怎麼不談詩而談政治了?

我想到的是戰爭對人的影響,也想到經歷過戰爭的詩人和戰爭詩及政治詩,又連想到了詩的風格。我想起在國共內戰時,洛夫在金門戰壕內寫出的《石室之死亡》,想起聞一多,想起對日抗戰時許許多多的詩……。在戰爭時間,通常詩歌寫作是被政府當局鼓勵的,用意不在藝術,而是作為激勵人心的一種手段, 抗戰期間中國內地甚至興起具備社會邉右饬x的詩歌朗誦邉樱我們在偶見的紀錄片片段中,也可以見到青年學生慷慨激昂地朗誦詩歌,台下觀眾熱血沸騰的場面。這類的詩,雖然現在看起來,藝術成分很少,但是幾乎是毫無阻礙的一直流傳下去,比如說,在現今香港中學內,聞一多的詩還是被選在教科書內。或者應該說,中學教科書,除了古典作品以外,在「新文學」範圍內,還是只能接受 「新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作品,而現代主義的作品以至後現代主義幾乎是毫無例外的被排除在外,原因是什麼呢?

最近買到一本《穆旦詩全集》,在此之前,穆旦的詩集我只有一本很殘破的,而且甚至沒有怎麼讀。後來讀到陳滅的一首〈旗〉 ,非常欣賞,又知道了這首詩是由穆旦的〈旗〉延申而出的,開始對穆旦詩產生了興趣。正如書前的兩篇序所說的,穆旦是一位才華絕世的詩人,一輩子的遭遇卻十分顛簸,也從未受到應有的肯定,謝冕的解釋是這樣的:

本世紀中葉是中國新詩形勢嚴峻的時代。綿延不斷的戰爭和社會動盪催使詩歌為契合現實需要而忽略甚而放逐抒情。民族的和群眾的利益使個性變得微不足道。詩人的獨特性追求與大時代的一致召喚不由自主地構成了不可調和的反差,在這樣的氛圍裡詩人的堅持可能意味著苦難。

或者讓我們看看穆旦的〈防空洞裡的抒情〉,多少可以明白謝冕的意思:

〈防空洞裡的抒情〉

他向我,笑著,這兒倒涼快,

當我擦著汗珠,彈去爬山的土,

當我看見他的瘦弱的身體

顫抖,在地下一陣隱隱的風裡。

他笑著,你不應該放過這個消遣的時機,

這是上海的申報,唉這五光十色的新聞,

讓我們坐過去,那裡有一線暗黃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瘋狂的跑著的人們,

那些殘酷的,為死亡恫嚇的人們,

像是蜂擁的昆蟲,向我們的洞裡擠。

 

誰知道農夫把什麼種子灑在這土裡?

我正在高樓上睡覺,一個說,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價會有變動嗎?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訪,我最近很忙。

寂靜。他們像覺到了氧氣的缺乏。

雖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觀望著:

O黑色的臉,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這時候我聽見大風在陽光裡

附在每個人的耳邊吹出細細的呼喚,

從他的屋檐,從他的書頁,從他的血裡。

 

煉丹的術士落下沉重的

眼瞼,不覺墮入了夢裡,

無數的陰魂跑出了地獄,

悄悄收攝了,火燒,剝皮,

聽他號出極樂園的聲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裡,

那個漸漸冰冷了的僵屍﹗

 

我站起來,裡裡的空氣太窒息,

我說,一切完了吧,讓我們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飯店結了婚,看看這啟事﹗

我已經忘了摘一朵潔白的丁香夾在書裡

我已經忘了在公園裡搖一只手杖,

在霓虹燈下飄過,聽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紅茶裡加一片檸檬。

當你低下頭,重又抬起,

你就看見眼前的這許多人,你看見原野上的那許多人,

於是你覺得你染上了黑色,和這些人們一樣。

 

 

那個僵屍在痛苦地動轉,

他輕輕地起來燒著爐丹,

在古代的森林的漆黑的夜裡,

“毀滅,毀滅”一個聲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舊的爐丹。

死在夢裡﹗墮入你的苦難﹗

聽你極樂的嗓子多麼洪亮﹗

 

勝利了,他說,打下幾架敵機?

我笑,是我。

當人們回到家裡,彈去青草和泥土,

從他們頭上所編織的大網裡,

我是獨自走上了被炸毀的樓,

而發現我自己死在那兒

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嘆息。

(按:此處所引是1996年,中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穆旦詩全集》)

這首詩並不是一味的痛罵日本侵略,也不是一味的情緒先行地贊美中國,像我們常見的許多詩一樣,這首詩內有許多聲音和多重角度,雖然譴責戰爭,卻也有反省和對人性深入研究,但是在一個以「統一化」為重要價值,而「獨特性」卻受到排斥的社會中,就註定了他不幸的命摺_@種多重角度、深究人性的美學趣味,遠離了古典主義、浪漫主義而是現代主義的具體表現,事實上在討論穆旦,沒有人會不提四十年代現代主義在昆明的興起和穆旦於西南聯大讀書時受到燕卜蓀的影響,穆旦同時又是一位翻譯家,譯了不少艾略特和奧登等現代主義巨擘詩人的詩。

話說回來,像這類具有現代主義色彩的詩,不能為政府當局所用以致不為政府當局所喜,甚至被社會人士攻擊也是可以理解的(再提一提類似的洛夫,「超現實主義」正是現代主義的兩大支柱之一)。說回教科書,教科書的作用是什麼?中文教科書的編選人員還是繼承了「中國意識」,或者說在殖民地而更堅持中國意識的重要,而把「教化」當成中文教科書選材的重要指標,當然在另一方面來說,美學導向也起了很大的作用,還是引謝冕的分析:

中國詩歌傳統宏博綿遠,正因為如此,它同時也擁有并體現出它的保守和惰性的特點。因而,中國詩在其引進現代性和實現現代化過程中,一直存在著激烈的傳統和現代的矛盾衝突。中國傳統社會和傳統詩學一直抗拒現代主義甚至外來的其它思潮。中國新詩中的現代主義盡管有諸多詩人作過成功的嘗試,但它從來沒有成為主流,現代主義的詩潮在中國一直處境不佳。

於是結果中文教科書成了語文教學的工具和「灌輸中國意識」的工具,而不是通過文學作品,達到培養學生多角度思考、獨立思考的教育目標。

上面所引那段謝冕的那一段話,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穆旦和其兄弟在社會上所受待遇的對比了。穆旦原名查良錚,是查良鏞(即金庸)的兄長。金庸小說讀者良多,幾乎有華人的地方便有金庸的小說,而其小說的美學指向、意識型態正是結合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穆旦所堅持的、並為之一世遭厄的現代主義,金庸幾乎一步也沒踏進過。

但請大家再回頭想想我們的社會、政治,美學導向和意識型態、思維方式難道真的只孤立在文學作品中?難道沒有影響到人民如何思考、如何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