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关推荐
夕照拂心弦--关于柯灵的三则日记
6月19日，柯灵先生不幸去世。对于中国的文坛，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这几天，我整理了今年的日记，其中多则和柯灵先生有关，特选出三则，交《文汇报》发表，以表达我对柯老的哀悼和缅怀。
2月2日 阴
下午和邓伟志一起去看望柯灵先生。今天是小年夜，我们提前给柯老拜年。
柯灵先生已经91岁高龄，还在思考，还在写作。前些日子，读到他的短文《天上有颗巴金星》，写得情真意挚，令人感动。
柯灵先生和夫人陈国容都在家，两位老人，体弱多病，身边没有子女照顾，老两口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家里只是请一个钟点工，每天来做一点家务，陈国容先生还要自己做饭。如此寒冷的冬天，屋子里也没有用取暖的设备，两位老人在家里都穿着大衣。柯老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写作。
柯灵先生耳背，用助听器也很难听清别人的话。不过我们还是讲了不少话。柯老谈了他对散文的一些看法，他对余光中的散文评价很高。他说，“五四”以后，像余光中这样学贯中西，既精通中国古典文学，又熟悉西方文化的作家，实在不多。
柯老身体很虚弱，他再三感慨健康的珍贵。他说：“活到我这把年纪，深感身体衰弱是多么痛苦。”他问邓伟志：“你是社会学家，对现代社会的老龄化，不知怎么看？”他从报上看到科学家对未来的预测，21世纪人类的平均寿命将达到150岁。对这样的前景，他并不乐观，他说，老人如果生活无法自理，要麻烦别人，那将会成为社会的累赘。世界上如果到处是老态龙钟的寿星，那将是很可怕的景象。作为一个年过九十的老人，他已经充分体会到老年生活的不易。
我将我的四卷本自选集赠柯灵先生，柯灵先生回赠我一本他的新著《柯灵诗心散文》，并在扉页上很认真地写了字，钤了印。此书由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编得很有特色，印刷也精美，封面上是柯老自己最喜欢的那幅照片。陈国容先生告诉我，编者萧蔚彬和柯灵素昧平生，因为热爱柯老的散文，毛遂自荐，编辑了这本散文选。柯老在书的序文中有这样的话：“我期望青年读者会喜欢我的作品，有如在旅途中和一个白发老人邂逅相逢，同在道旁歇脚，听他闲话东山西海，奇见异闻，关河变迁，池台兴废，人情冷暖，世味咸酸，不觉神移，引起一番感叹，好比无意中上了人生一课；同时在文字经纬中取得一些美感经验，那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了。"
柯灵先生曾赠我不少他的书。其中有198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柯灵散文选》，柯老在书上题了很有深意的话：“能拂心弦总一家”；1994年3月，柯老赠我《柯灵六十年文选》，在扉页上也有含义深长的题词：“明月不常满”。
5月26日多云
前天，听说柯灵先生生病住院，而且病得不轻。这样高龄的老人，如何抗击病魔的袭击？
今天下午，带儿子小凡一起到华东医院看望柯灵先生。
在病房里，看到了令人心酸的一幕。柯老已经失去了知觉，躺在床上颤抖着，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和小凡大声地喊他，他听不见。陈国容先生摇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喊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赵丽宏和小凡一起来看你了。小凡已经长成大人了，长得很神气，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柯老似乎是听见了，极费力地半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但没有任何表示。不一会儿，又开始颤抖呻吟……
陈国容先生告诉我，最近这几个月，柯灵先生在编他的六卷本文集，他多次表示，要抓紧把文选编好，否则会来不及。他担心自己身体会出意外。果然，文选只编到第五辑，他就病倒了。
我俯身在他的耳畔大声地安慰他：“柯老，你坚强一点，你会好起来的！”其实，我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无力。但愿能出现奇迹，让柯老醒来，重新起床，拿起他的笔，为热爱他的读者继续写精美幽深的文章。我告诉柯老夫人，我后天要出访新加坡，等从新加坡回来，我们全家一起来看望他。柯老夫人说：“等你从新加坡回来，他大概能恢复了。"
6月19日 晴
今天傍晚，接到从华东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柯灵先生病情恶化。晚上七点赶到华东医院。柯灵先生从中午开始昏迷不醒，医生一直在抢救。医院里来了很多人，大家一起默默地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祈盼着奇迹出现。市委市政府和市委统战部的领导也纷纷前来探望柯老。
医生在病房里紧张地抢救。我站在病房门口，看柯灵先生床头心脏磁波仪的荧屏，荧屏上绿色的磁波无力地滑动着……这次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曾一度昏迷不醒，不省人事。五月底我来看他时，他便处于昏迷状态。最近他已经逐渐清醒，还可以说简单的话。前几天遇到王蒙，王蒙说，他去看望柯老，柯老还能认出他。柯灵这一生过得很充实，可以说，除了最近在医院里的这一个半月，他从来没有停止工作，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前几年柯老因身体不适住医院，我每次去看他时，他总是坐在病房里读书看稿。这次住院，他再也没有精力工作。陈国容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写自己想写的文章，他对得起自己。”柯老的道德文章，是中国文人的表率。
晚上8点20分，柯灵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平静地躺在床上，瘦削的身躯显得那么弱小。但是，他留给世界的却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他的那些精美深邃的文章，将长久地在人间流传。
我站在柯灵先生的床前，凝视着他那安详的面容，在心里轻轻地说：“柯老，您没有死。您将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
（摘自2000年6月24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