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年作家刘亮程对话

时间:2022-04-14 12:36:53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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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青年作家刘亮程对话

采访者: 周毅(文汇报记者)  都彤(四川美院教授)

与青年作家刘亮程对话

转自:《西部》

  和刘亮程谈文学是可笑的,那些他写的东西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是这个乡下人手里牵着的一头牛更不唐突;和刘亮程说他刚获得的“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也可笑,这个“新”是什么意思?我们懂得“新新人类”是什么意思,可是不懂得把“新”用在刘亮程的身上是什么意思,他不涉及全球化,不涉及现代化,不魔幻现实主义,不批判现实主义,他不寻根文学,也不田园文学。他到底在写什么,我们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如果不谈全球化、不谈现代化、不谈人文意识,我们还能谈些什么?

  刘亮程带来我们陌生的东西,让人在一种无法归纳的景致前感到无知。

  他不过就是一个人。一个在偶然的命运中小心翼翼试探生命完整性和自由性的人。

  恰恰不知道怎么谈论一个人。

  那么,只好闲扯吧。

  周毅:我和没有看过你的书的人介绍你,说你是一个“通驴性的人”。大家说的都是狗通人性,而你是通驴性的人,你还希望有一天能够像驴一样地叫。

  刘亮程:你说的是那篇《通驴性的人》,是我早期的作品,里面可能有一点想引人注目的东西。在村里,人活不出啥滋味时就会想到牲畜,想到身旁的其它生命,它们的生活是怎样的情景。

  周毅:我还和别人说你是个“闲棰子”,爱在荒野上晃悠,把跟你毫无关系的一个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故地挖一个大坑,去把一棵长得歪了的树用绳子拉直,很得意地说这些就是你改变的事物。

  刘亮程:这篇我喜欢(指《我改变的事物》)。乡下嘛,就这样,没什么大事,牲畜、草木、天气、一小片阳光、吃、劳动、睡觉。除了这些小事再没啥想头。那个地方,能让人日久天长地想一些小事情,不是事情的事情,一想很长时间,想得没意思了撂掉。实在没啥想头了拾起来再想。一件小事就是这样被想成大事,想成另外一件事。到最后它就不单单是一个村庄的事了。

  周毅:就是这些小事教会你写作吗?

  刘亮程:是,是这些事。那些简洁、少有形容词的口语,可能影响了我的文字。写作是随意、随机的。我就喜欢这样不被人安排的生活,还有写作。黄沙梁,那是大地尽头的一个村子几乎没有被规划过、房子、路无不显示着人在土地上随意居住的样子。路都是弯弯曲曲、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不像现代公路,遇山劈山,逢沟架桥,强行通过。你若到了那里,就会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大路小路--他们的生活之路,在谦让地绕过一些最小的事物:一堆土、一棵树、一墩蒿草、半截土墙……他们永远相遇的这些事物,被他们挽留住。我只是在用我的文字挽留它们。

  彭肜:你的写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亮程:大概从小学作文开始吧。太早了。不过,写得像个东西时已经30多岁了。我倒希望我的写作再晚一些,从50岁或60岁开始。一个人经过一生,然后坐下来写点东西,也是件很美好的事。现在的写作者都太年轻了。一部分是本身年轻,没经历多少事,就急于想告诉别人。另一部分是都写到老了,还不成熟。

  彭肜:你认为写作是件愉快的事吗?

  刘亮程:写作是件耗费时光的事。别人都在生活,你用一大堆枯燥文字想写出生活。许多作家把时光耗费在写作上,都没时间好好去生活。写了大半辈子,不知道身边在发生什么。所以我向往这样的写作者:历经沧桑,什么都干不动时回到家里,铺开纸,拿起笔。只是到了那时,剩下的生命还够不够写成一本书?

  周毅:对故乡,对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子,你的感情可以用爱字来形容吧?

  刘亮程:不能。爱浅薄了。爱、忧伤、快乐、恨、痛苦、绝望,都有。故乡对于我它不仅是一个人的出生地,还是一个人的生存寄托和精神寄托。现在我已经到了乌鲁木齐,有时候想着想着,好像又回到了那里,回到那种生存中,好像是一个人死后又重返世间,看到那些自己想过、抚摩过的事物,那些东西太珍贵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用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去经历的那么一点点东西,怎么忍心写出来,写出一句话都觉得心疼。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在时间之外的人,看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代人一代人在流逝,我就站在时光之外看着他们。

  周毅:是什么让你看了这么久?

  刘亮程:是我自己的生命?我不太清楚。是命运。我说的命运是指一种生命去向--他们都走了,他们到了哪里?我也在走,我想看清自己的生命去向。

  周毅:在这种观望中你有没有体验孤独和恐惧?你怕过什么吗?你怎么看待你和其他写作者之间的巨大区别?与众不同会让人感到恐惧吗?

  刘亮程: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对“突然剩下我一个人”的恐惧,几乎贯穿在童年岁月。那是一种远远的害怕,现在我正逐渐到达。可能没有谁真正走到自己的恐惧跟前,一把撕开面纱,看清它到底是什么。到了这个年龄(我今年38岁),人就像迎风而立,所有一切都在向你飘移而来。尘土、树叶子、云烟、垃圾片,人有一种正接近一切的感觉。但我知道,最重要的一些东西,永远地远着呢。

我并没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只是有时候,感到自己是一个人,他们--其他所有的人是一群。我想每个人都会走到这种境地--突然剩下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的欣喜与恐惧。没有谁能够帮助你,与你同享。每个人都是一个人。

  周毅:你说你庆幸在整个中国文坛都在读欧美文学、拉美文学的八十年代你在乡下务农,没机会读更多的书。你说你向你放的牛学,向那些风中的尘土、向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学,但我还是觉得除了这些你应该有师承吧。你喜欢中国的古诗词吗?另外,拉美作家是否对你有过一定影响?

  刘亮程:早年在乡下我读过一本《楚辞集注》,屈原那种漂游于天地间的精神气息,我领悟了一些。后来读庄子。第一次读就觉得熟悉,好像庄子就是我们村里一个姓庄的老头。他描述的那些风、秋水、山木、死亡……似乎都在我们村里。我能听懂他说的话。

此外,马尔克斯、胡安鲁尔夫,都是我以前喜欢过的作家。但他们对我的影响,肯定不会有我家乡的一场风对我的影响更大。在我的写作过程中,许多东西都可能影响过我。但最终影响了我,使我成为现在将来的刘亮程的,肯定是这片土地,和我扎根其上的全部生活。

  彭肜:你想没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风格,再这样写下去会不会重复自己?

  刘亮程:我全部的写作都在完成一个村庄。写几篇好看的散文太容易了,变变风格也不难,但完成一个村庄不是件容易的事。它是件大工程,它有自己永远不变的东西。在这样的写作中,我唯一需要改变的是读者对我的认识。

  彭肜:在我的印象中,你好象是突然闯进读者的视野,走红对你意味着什么。

  刘亮程:那些东西,我在好多年前就完成了,都快放旧了--当然,它是放不旧的。现在,读者突然发现了,觉得新奇。让读者喜欢当然是件好事。作家在创作的关键时期需要一种健康真实的自信。有时读者可以给予,但这种给予往往来得太迟。所以作家需要天生的自信定力去完成自己。

  彭肜:你认为你笔下的西部,与其他作家笔下的西部有何不同?

  刘亮程:我写作时从来没有感到我是在西部。西部这个概念本身有点文化歧视味道。我在你的西边,你就叫我西部,一副文化中心霸权面目。一个作家不应有这样的心理限制。

  周毅:你写过你的妻子,还有少量涉及人间温情的作品,可老实说,这些作品和你其他作品相比显得很一般,你怎么看待这些人间的感情?人和树、风相比,哪一个更容易理解,或令你更亲切?

  刘亮程:这是不是说明,人世间的情感已经很旧了?无论你再怎么写,都不会再有新意?而人之外的世界丰富无比。这不仅仅是人的世界,也是一条狗、一只蚂蚁的世界。更是一阵风、一粒尘土的世界。我们的心灵能否到达它们那里?我想会的。人在人群中生活得太久了。我或许是个偶然的离群者,有幸在它们中间生活过一些年月,那种“亲切”是你的阅读感觉。我早亲切过了,剩下的只是熟知。

  彭肜:许多读者喜欢你的作品,是否因为里面有一种怀旧的情绪?

  刘亮程:错了,我恰恰在追怀一种永远不旧的东西,过去千百年仍鲜活如我们古老的血液。旧有两种,一是转眼成旧。一是永不陈旧。吻转眼成旧。一是永不陈旧。我们就是靠这些永不陈旧的东西维持着千年不变的基本生活。许多作家被眼前的新迷惑了。我们正处在一个更新换代最快的年代。回头看看,比一堵老土墙更陈旧的,是那些昨天还让我们新奇不已的东西,它们已永远地陈旧了。而一片树叶何曾过时?永恒存在于生活中不变的部分。找到它你就是大作家了。

  周毅;我希望能看到你写出伟大的作品,你觉得你有可能比现在写得更好吗?

  刘亮程:伟大这个词别随便用,应该把它封存起来。即使不会有伟大的文字产生,即使伟大这两个字上落满尘埃,也别轻易碰它。我们都会抱有期待,而伟大的事物恰恰 是不期而遇的。

  至于我今后的写作,不管会不会比现在写得更好,我都会把我未完成的文字写完,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跟读者的阅读期待没关系。我只是个干活的人,把自己的活干完,干得自己满意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