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安娜

时间:2022-04-14 15:19:50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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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安娜

孙甘露

一、普希金“赠送”的开头

我们知道,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像《安娜卡列尼娜》这么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是可以从多种角度、各种不同的层面,以及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去读解,去研究的。但是也有一种非常有效和非常简单的方法。

我给大家念一段托马斯曼对托尔斯泰的评价。他这段话其实是在解说托尔斯泰当初怎么开始写《安娜卡列尼娜》的。

他这样说道:“一八七三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伯爵走进了他的长子的房间。孩子们正在给他的老姑母朗读普希金的小说集--《别尔金小说集》。做父亲的把书拿起来念到:‘客人们齐集在别墅中’。‘就是要这样开场才对。’”这句话是托尔斯泰对自己说的。于是他放下书,走进自己的书房,拿起笔写下了“奥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这便是《安娜卡列尼娜》原来的第一句话。现在我们读到的起始句(关于幸福和不幸的家庭的赠言)是后来添上去的。

这是一个美妙的小掌故。托尔斯泰当时已经写出了很多成功之作,用现代长篇小说写出俄国民族史诗,包罗万象的巨著。托尔斯泰其实一直在犹豫,怎么开始这部书的写作。家人在念普希金的小说,使他获得了灵感。他一直在搜索,不知道怎么开头,是普希金拯救了他。托马斯曼在这里有个很重要的说法,他说:“是普希金搭救了他,指点他该如何着手,要紧紧地把握,把读者投入现场。”我们今天就是要试图设身处地进入这部小说。

二、天真的或者孩子气的

在此之前,有一个关于译文的小小的提示,因为现在谈的是一部翻译作品--我们知道在一个民族的语言当中有很多很重要的信息,它的语言节奏、声音、韵律,在翻译当中,我们乐观地说,可能被保存下来,或者说是以另外一种语言的某种形式把它基本对应地反映出来,但要说完全一对一地、真切地、真实地把它翻译过来,是非常困难的。

大部分人看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部书,一个是周扬先生的译本,还有一个是草婴先生的译本。作家陈村曾经说过一个小例子,非常有意思。安娜和渥沦斯基私奔后,有一次非常思念自己的儿子,于是就回家看儿子。看到她儿子的时候,她非常激动。草婴的译本翻译成:“安娜天真地哭了。”而在周扬的译本里是这样翻译的:“安娜孩子般地哭了。”我不懂俄文,无法判别这两个译文哪个更准确。我们带着疑问读书,这是个读书的好方法。我也曾请教过不同的人对这个翻译的看法,有的人就说,像安娜这样的一个人,你认为她是一个还会“天真地哭”的人吗?她可能保有天真的天性,还是个很单纯的人,说她“孩子般地哭了”比较准确。但这并不是个定论。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从托尔斯泰对她的描写来看,她可能是个很天真的人。

我们现在谈论《安娜卡列尼娜》,是谈论汉译的《安娜卡列尼娜》,我们假设译本是非常准确的,否则的话,我们的谈论无法开始。我们现在建立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来开始谈论这部作品。

三、高高在上

关于这部书,还有个在文学史上很有名的说法。托尔斯泰最初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其实是写了两部小说。每一部即我们现在看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两条线索之一:一是安娜和渥沦斯基的这条线;二是列文和吉提的这条线。后来他写着写着把这两个故事并到一个故事里去了。它的真伪我们无法断定,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但这是个非常有意味的传说。我们在阅读这部书的时候可以充分考虑这个。它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巴赫的音乐,像是复调的音乐,两条线索,一个主要的,一个次要的,或者说你甚至不能确定哪个更次要一点,你只能在这两条线索并行发展以及它们互相为对方做映衬的时候,才发现它们的意义。

就像昆德拉对小说的很多研究也用音乐做比喻一样。其实小说中间有很多描写、铺垫,不是直接对一个事物作出判断的,而是用非常曲折的方法作出判断的。我举一个例子:根据维克多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改编的电影里面,有一场在圣母院前面的广场狂欢的戏,很多艺人在那里叠罗汉。这是个过渡性的场景。有一个人走过,和叠罗汉最上面的那个人在打招呼,“看你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么开心,可苦了下面的人了。”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过渡性的台词。可如果把它和《巴黎圣母院》本身所描述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看的话,它又是有意味的。它的艺术性在于,它是一个铺垫,但并不是直接走到某人面前去声讨他。

很多好的艺术作品,都有许多非常微妙的小的铺垫在里面,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作用,很多细节都在起作用,如果不注意的话就会忽略,可如果很仔细地去阅读,那将是种很好的享受。

四、用脊椎骨阅读

一部作品,可以从各种角度研究。比如说,我们可以研究托尔斯泰的哲学思想,可以研究托尔斯泰写作时俄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情况,以此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都可以。或者用新的、精神分析的方法来研究这部作品。我们知道,历史上对托尔斯泰有各种评论,其中一种观点认为他是经常在作品中发表大段的哲学议论的作家。但是,托尔斯泰的价值在哪里呢?和他同为俄罗斯人的非常伟大的作家纳博科夫,即那部充满了争议的小说《洛丽塔》的作者,他说过一句话,非常有助于我们了解文学作品。“所谓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而结构和风格,才是一部作品的精华所在。”我们要了解一部小说,就要从这些方面去着手。他曾经这样说:“我们读一部作品,不只是用心灵,也不全是用脑筋,而是用脊椎骨去阅读。”他是持这样的观点的。当然,这并不是惟一的方法。因为这也是位俄罗斯的作家,他对俄罗斯的文学有着相当精湛的分析和研究,我觉得他对俄国文学和托尔斯泰的见解非常有助于我们了解《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

我记得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看法:与其到作品中去寻求社会批判性的东西,对理解《安娜》这部书来说,安娜从彼得堡去莫斯科的哥哥家里劝解哥哥两口子的矛盾,坐这趟火车去的时候,研究安娜坐的这趟火车车厢里的装饰,所谓的“内饰”,甚至更有助于理解《安娜》这本书。

五、狗在叫

在这部书开始的时候,有些东西提出来大家一起思考,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助于我们了解这部作品的。比如,书的最初提到渥沦斯基的时候--注意是“提到”而不是“出现”。第一次被提到的时候是安娜的哥哥奥勃朗斯基和另一条线的男主人公列文说话的时候。“你现在有了个情敌。”这是因为列文在追求吉提,渥沦斯基也在追求吉提。第一次是这样被提到的。我们要注意这个“提到”。第一次渥沦斯基听人提到安娜,也是通过奥勃朗斯基。渥沦斯基去火车站接母亲,而奥勃朗斯基去接安娜,两个人在火车站遇到了。渥沦斯基问他怎么在这里,“我来接我的妹妹安娜。”也是这个人,这个好事的哥哥,对渥沦斯基提到安娜。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他们两人在车站遇见,其实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地方可以遇到,就是前一天晚上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去一个夜总会一样的地方去玩去喝酒的,但是渥沦斯基没有去。第一次奥勃朗斯基对渥沦斯基提到安娜的地点是火车站,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在一大堆描写之后,他们本来要下车,反反复复之后,一个人被压死了。他们又回到车上,这时他们听到狗吠声。这是非常突兀的描写。在后文还能看到许多关于狗的描写--像狗一样疯狂的东西,或者是在某些场景和地点,又有狗在叫了。

六、称谓:玩耍或认错

还有一个就是人物称呼的变化。我们被告知,在十九世纪俄国的上流社会,非常流行说法语、英语和德语,尤其是法语。我举个例子来说明托尔斯泰是多么精妙地描写人物彼此之间关系的。奥勃朗斯基有了外遇,被他的妻子发现。他的妻子非常气愤。他想和他妻子认错,想要挽回这段关系。他的妻子非常恼怒、气愤,但心里其实还是很爱他的。奥勃朗斯基向他妻子认错的时候,他叫她的英文小名,叫她“杜丽”。他的妻子一直在指责他,但叫他名字的时候,也是不经意地叫他“斯基瓦”,这是奥勃朗斯基的俄文小名。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他们夫妻之间非常亲昵之时用的。在这种环境下,他是以什么心态,用什么方式去试探他妻子,他妻子在非常气愤的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在称呼他,这非常微妙地反映了两个人的心理。同样,这前后不久,他的女儿在玩耍时的喧闹也是用英文。我们是不是可以建立这样一种认识:玩耍时候用的语言和认错时用的语言是同一种语言,都是英文?那么是不是可以把它理解成,这种认错也是一种玩耍?当然,也不是说是一定的。但在艺术上我们可以建立起丰富的联想,如果仔细翻一下这本书的话,这两个情节就在上下文。托尔斯泰写的这部书,他的每一字、每句话放在那里都是有缘由的。当然,我说的“缘由”并不是惟一的缘由,如果我们仔细去读,每个人的背景、理解都不同,也因此可以获得更多的享受。

七、安娜的火车

我刚刚说到过,在谈到安娜从彼得堡去莫斯科这一情景时,纳博科夫曾经说,是不是要观察一下安娜乘坐的那辆火车车厢内部装饰的事情。我记得2000年的时候,我们一些作家受俄罗斯作家协会邀请访问俄国,从彼得堡回莫斯科的时候,莫斯科作协的外事处主任奥列格在我们上火车以后对我们说,我们所坐的车就是安娜去莫斯科所坐的车!我知道这可能是个玩笑,或者说从火车内部已经完全看不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安娜坐车时的状况了。

火车一夜开到莫斯科,窗外是全黑的,根本看不见俄国的土地上有些什么东西。为什么奥列格会这么说,我觉得这也不是全无道理的。火车在天刚亮的时候到达莫斯科,而在书中也有这个描写,就是这个时间,曾经有列车从彼得堡到莫斯科。那个时候你出了车站,观察一下俄罗斯的天空、宁静的街道。我们试图设身处地想象当时的环境、空气、衣食、人物的称谓、彼此间称呼的变化,以及家里早晨起来有剃头匠夹着剃头家伙跟在后面帮他理发,每周五有专门的上钟的人……在这样一种环境里面,去理解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才可能更深切地体会这部书。

就像我以前去图书馆。当时的图书馆是在南京路,现在的上海美术馆。在那个地方和现在这个地方的气氛、环境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可能你们中间的某个人在这次活动的时候遇到了另外一个人,环境对你们的记忆肯定是有作用的,他的衣饰、发型、当时的神情,包括今天的气温之类的,都会对这件事情产生作用。我们希望通过各种各样的信息,汇总起来,来观察一个作品中的人物,这样更有助于我们来了解他。

八、有意思的列文

如果把列文这条线拿掉,再去看这部书的话,对于这部小说的理解,对于安娜这个人物的刻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来观察一下列文的处境和卡列宁的处境。我曾经设想我们可以把莫斯科和彼得堡视作是“双城”。这个概念好像很多人在说,上海和香港、香港和台北、上海和北京之类的。这个比喻可能不是最妥帖,你把北京理解成莫斯科,如果你有机会去的话,你会发现,你一出莫斯科机场几乎就是出了北京机场。景观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规模更大了些。为什么呢?中国北京解放以来很长时期的建设都是学的苏联的那套东西。当然,上海和彼得堡从城市的外观来说不是很像,但从两地文化的差异、城市的关系来说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我们可以设想,在上海有个如卡列宁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高官,这个高官的妻子安娜由于有这么件事情,跑到北京去了。她的哥哥在北京。这样一件事情对卡列宁这个高官来说是多么严重。但他的反应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人分析他是个很乏味、很冷漠、很官僚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就了他的隐忍,但那是非常可怕的。

但列文是另外一种男人,是非常有意思的人。里面有个描写:列文在乡下有田产,他一只手就可以举起五十普特的东西--那相当于一百六十三斤,两只手就可以举起三四百斤了,这在现在可以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了。但是这个粗汉穿的是法国裁缝缝的衣服。而前面关于奥勃朗斯基的描写:他穿的拖鞋,上面有他妻子杜丽给他绣的花。他家里的家具、烟灰缸……奥勃朗斯基穿着蓝色绸里的灰色的睡衣,他用着烟缸,穿着拖鞋,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回味一下。我们来设想一下这样一个家庭环境里的人。这只不过是个氛围上的描写。

九、牡蛎告诉我们的

奥勃朗斯基的工作环境也是很有意思的:列文第一次来找他,他到他的办公室去约他吃饭,这其中有关于旧俄官僚机构非常生动的描写,有一些关于秘书的描绘--这个作家好像很沉重,其实如果你仔细看这部书,会发现托尔斯泰是个非常有幽默感的人,他的幽默感是无处不在的--他说他的秘书,“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和知识上,自己比上司高明。”

接下来还有一个,奥勃朗斯基和列文的那餐饭。我觉得这堪比《红楼梦》中对饮食起居的描绘,是对当时俄国社会的精彩的表现和分析。一个鞑靼人的侍者怎么样服侍他们,侍者的态度,怎么样给他们推荐进口的牡蛎,怎么样吃这种东西,以及最后吃了这餐饭后他们在这个高级饭店中只花了二十六个卢布,外加一些小费……这些信息都非常重要。我2000年去的时候,一块钱人民币等于三块钱卢布。也就是八九块钱人民币。这可以在高级饭店里面吃到进口的、可能是芬兰或者丹麦运来的牡蛎吗?

所以,通过货币的变化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通过这些信息我们可以了解当时的俄国社会。像安娜这么个人,她的饮食起居、她的开销,尽管没有更多地涉及到,但也透露出来一些信息,反映了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当时俄国货币的价值,也是个相当重要的信息。

十、为什么发“议论”

通常人们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在小说中发表大段议论是非常有害的。好的说法是“借人物之口发表议论”。即便如此,也被认为是非常有害的。应该用更生动的描绘来建立人物形象,而不是通过那种哲学议论。其实在托尔斯泰的小说中,他说的这些哲学议论,并不是完全地仅仅是在发表议论,其一是反映了当时俄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同时他也利用这种议论,通过一个侧面,来烘托安娜卡列尼娜身上发生的事情。

可以找一个段落--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也听说过,在俄国,尤其是知识分子,如果和你非常谈得来的话,可以把你找到家里去,一起喝通宵,谈论怎样改变俄国的命运;对于俄国的改革、文化、宗教、艺术、芭蕾舞等一切,他似乎都有全盘的计划。直到天亮喝得烂醉,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晚上又换了另外一个人继续谈论这些事情。小说里面有个类似的人。列文去找他哥哥的时候,碰到一个教授和他在一起,教授从很远的地方坐火车赶来,只为了解决一个哲学问题的争论,“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限可分?如果有,在什么地方?”看起来是个很乏味的问题。

书中当安娜出现的时候,托尔斯泰有对安娜非常精彩的描绘,她的外貌、她的反应、她的行为。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个是生理的,一个是心理的。托尔斯泰不是借人物之口,而完全是以叙述者的口吻来表达的。在托尔斯泰看来,在安娜身上,本能压倒了一切。

十一、不可忽视的细部

托尔斯泰在描写安娜在火车站第一次见到渥沦斯基时有非常精彩的一段。说到此之前,我们要注意避免一种理解:那是个良家妇女,受到了渥沦斯基这个浪荡子的勾引,才出轨了,通奸了。从托尔斯泰正面的描写也好,从他通过奥勃朗斯基之口来叙述也好,从他引用的普希金的诗也好,托尔斯泰是怎样描写渥沦斯基的呢?他说“他是个可爱的,和蔼的,认真的求婚者。”那时候渥沦斯基在向吉提求婚。他引用普希金的诗歌说他是个“良好的浪荡子”。

渥沦斯基第一次出场前,有个小细节:列文先来了,向吉提求婚。吉提非常激动,脸都红了。但是,就在一瞬间,她想到了渥沦斯基。吉提是个很纯洁的人,她对列文也不是全无好感,但她更被渥沦斯基深深吸引。我们可以从这个侧面想象渥沦斯基是个怎么样的人。并不是说渥沦斯基是个多么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我们只是想试图从托尔斯泰的描绘,那些细部的东西来看这个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把这个故事仅仅视为良家女子的私通,真是辜负了这部伟大的书了。当然我也不是要在这里下定论。我们可以通过作者提供给我们的非常细致的东西,获得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判断。这正是文学的丰富性。如果大家读一本书,读出来都一样的话,那真是件很无趣的事情。

所以,我们不可忽视细部。

在开篇的时候,奥勃朗斯基请列文吃饭的那场戏,真是非常值得大家欣赏,它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还有一个,就是作为列文和吉提这条线,是对比安娜和渥沦斯基这条线来写的。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列文见到了奥勃朗斯基,然后打听吉提的消息(奥勃朗斯基的妻子杜丽是吉提的姐姐),得知那天下午她在溜冰场溜冰。电影里通常不会忽略这种细节,都是作为重点来拍的。托尔斯泰的描绘真是非常的丰富。他一开始描绘,下午四点去的时候,阳光还是非常好。我们可以想象俄罗斯的冬天,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冰面上,那种闪烁着的耀眼的光芒。他看到吉提“就像太阳一样”。他非常爱她。很难想象,她在冰场上,到底是冰反射了太阳的光芒,还是吉提跟他心中那圣洁美妙的印象,完全融会在一起了。

十二、一次决定一生

男女之间,他们第一次交往的方式,决定了他们一生交往的方式。他们第一次是以什么方式交往的,他们一辈子可能一直用这个方式交往了。安娜和渥沦斯基第一次见面--当然,我这里要重申一下,托尔斯泰直接,或者通过其他人之口描绘渥沦斯基的时候,并不是把他往邪恶的地方描写的。但这也不是说他就是个谦谦君子。渥沦斯基在车站和奥勃朗斯基谈话的时候,也说到男人女人各种各样的事情,说到一个女人如果弄不到手的话,宁愿去逛花街柳巷。“假使你没有弄到手,就证明你钱还不够多。”这也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看待这个人物。渥沦斯基去接他的母亲。他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交际花,所以渥沦斯基对他母亲的态度是非常复杂的,“他心里并不尊敬他的母亲,也不爱她,但是表面上他做得非常体面的。”

我们注意到有一段,就是我们说的影响两个人一辈子交往方式的一段。我们来看看安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两个人见了以后,重新又回到火车上的时候,母亲向渥沦斯基介绍安娜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铺垫,铺垫最后安娜像疯了一样的精神状态,或者是见不到孩子的那种折磨,以及最后回去看她孩子,“天真地”或者是“孩子般地”哭了,“她这回要把他丢在家里,老不放心。”等等。)这以前安娜和渥沦斯基已经眉来眼去了。你们注意到安娜说了什么吗?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其实我看来就是在调情。这之前渥沦斯基没有说过任何话。她对着渥沦斯基说:“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注意下面这句话--“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设想一下这种环境,这种比喻。前面她母亲说了她对她儿子的感情。请看上流社会说话的词藻。她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她的脸上闪耀着微笑,一个向他(这个‘他’就是渥沦斯基)而发的温存的微笑。”渥沦斯基的反应--“我想你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她敏捷地接住他投来的卖弄风情的球,但是她显然不愿意用这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向伯爵夫人。”她卖弄风情以后,并没有两个人接着来回。如果是那样的话,第一我觉得这两个人就会变得特别庸俗;第二托尔斯泰的描写就会有问题。她只是说:“多谢您。时间过得很快。再见,伯爵夫人。”就走了。

我们后来在舞会上也可以看到,当进来的时候,安娜知道渥沦斯基会来。渥沦斯基参加舞会的开始的目的是追求吉提,也就是列文后来的妻子。

这里用了一个特殊视角,即通过吉提的角度看到安娜穿了一身黑色天鹅绒礼服,袒胸的;头发在面颊边和脖子后面都卷曲着,和她一开始见到的打扮完全不同,非常迷人。

但渥沦斯基进来以后,安娜根本没朝他看一眼,只顾着跟别人跳舞。而渥沦斯基也没有找到她。直到跳最后一支舞。吉提谢绝了很多男士的邀舞,她以为渥沦斯基会来邀请她。可她发现安娜和渥沦斯基在整个舞会上都没有打过照面,最后一圈舞的时候居然这两个人在一起跳舞,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好像这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也有很多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以及最后两个人的吵架。渥沦斯基已经厌烦了,要离开了,安娜有些歇斯底里了。他们两个人吵架的方式也是和他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一样,他们从不正着讲话,都是讲一句话回过头,那边再讲一句,回过头。那种微妙的东西,你们可以去看原著。电影里--可能是篇幅的关系,很多很有味道的东西都没有保存。

十三、经典的恐惧

我刚才说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车站上有个人被轧死了,这和最后安娜卧轨自杀强烈呼应。就像大家熟知契诃夫在谈到“经典戏剧”里说的“第一幕挂在墙上的枪,到第三幕一定要打响,否则就不要挂在墙上了。”在经典的文学作品中通常都是这样安排的。但最妙的还不是这里,最妙的是安娜卧轨前一霎那的时候托尔斯泰的描写。

我觉得读了以后真是非常恐惧的感觉。一开始他就作了大量的铺垫,关于她的心理活动。她完全不能自控,完全觉得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解脱。但当她卧轨的瞬间,他的描绘更加精彩。

这并不是涉及到关于人生,关于爱,还是归结到托尔斯泰一开始说的,“在安娜身上支配她的,压倒一切的是本能。”

他说:“她突然间回忆起和渥沦斯基初次见面时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接紧挨着开过来火车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她一直在测量两个轮子之间她怎么进去,这是非常恐怖的场景。“到那里去,到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源头。”她认为她的死可以惩罚渥沦斯基,这完全是种恋爱中女人的想法。“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因为从胳膊上取下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了,没对准。”一个人在死的时候在想“对准”。“她不得不等下一列车厢,一种仿佛准备……”--我们真的应该体会一下托尔斯泰到底在想什么--“仿佛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喜上心头。”她为什么觉得会像“入浴”一样?还有,下面,“她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头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身来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后悔了,想退出来了),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头上,从她的身上碾过去。”

通常在电影里,如果比较血腥的东西,可能弄个假人在里面,拍成一段非常逼真、非常刺激感官的场景,但同时发生在那一瞬间的心理活动不能表尽。她的心理经历了巨大的恐惧,我觉得不可能再有其他选择了。

十四、丰富的暗示

从第四十八页开始的第十节,奥勃朗斯基请列文吃的那顿饭,以及他们在里面谈论的事情,以及对饭店的描写,对饭店中仆人、仆人说的话的描写--那时的仆人都是讲法语的,奥勃朗斯基作为一个老顾客,很不屑的态度等等,都蕴含着非常丰富的暗示。

在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中间,有很多非常丰富非常细微的东西。这基本上是部全知叙述的作品,它几乎包含了所有的判断。我注意到他基本上都是现在发生时的描写,可能会对过去有些回溯。从来不对未来作描写。只有一处,那也是意味深长,好像在一部作品中忽然有个地方偏移出去了,这是种非常特殊的效果,就好像突然听到了一种很特殊的声音。按理说一个东西很完满,应该没有任何意外。这里却有一个叙述上的时间的意外。我觉得可以在阅读时注意找一下这个“意外”。

我们看一些现代小说,可能因为技法的关系,或者说意识流的描写,对有些心理活动、潜意识的描写等,它的叙述相对十九世纪之前的大部分小说不是那么稳定,我们未见得可以通过一个细节非常明确地指向某样东西。但是一般而言,经典作家笔下的每个细部都是相对应着另外的环节,指向另外的人物的,彼此都是烘托映照的。好在他并不是非常生硬的,或者说是故意要提示什么东西。

我们为了强调它,把它拿出来,我们说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或者可能对比着一个什么东西,这样的话,其实是我们试图理解它的时候,自我的一种提示。我们个人欣赏的时候,通常会有些会心的一笑。有些描写是多方向性的,并不是明确地指向某样东西。

第一次舞会上渥沦斯基和列文在向吉提求婚的时候,在场的另外一个伯爵夫人很瞧不起乡巴佬列文,就对他冷嘲热讽,在这里面有很多很精妙的对话,也反映了当时一般莫斯科人和彼得堡人彼此间的态度。充满了社交场上彼此间的斗嘴,但也包含了很多信息,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状,思想,风俗,人们的衣食住行、饮食起居。

小说里有一句“早上十一点”。俄国人上班很晚,起得也很晚。十一点几乎是接近中午了。这说明了俄国人的生活习惯、时间对他们的概念。通常他们下午二点就要休息了。他们接近中午的时候去上班,二点左右就要去用餐了。这些素材我们都可以把它们汇总起来,来加强对于当时社会更全面的理解。

十五、结尾之外的结尾

我想我大致上提供一个思路,我们怎么样从这样的一个角度来观察一部文学作品。但我要重申的是这不是惟一的途径,而且还有个困难点,就是我们谈论外国文学作品时,有一个巨大的障碍:我们是通过翻译来谈的。周扬通过英文转译的,草婴先生是俄文直接翻译过来的。当然我也没有能力去评判他们,我相信他们都是非常出色、优秀的。托尔斯泰这样的大艺术家,他的语言、他的遣词造句、他的文风肯定是包含着很多丰富的信息的。

我有个朋友郑体武先生,在上海外国语学院,他在莫斯科大学留过学,现在研究俄国文学。他曾经说过布洛克的诗歌,他描写军人骑着马往前冲锋的时候,身上的佩饰哗啦啦的响声,在俄国诗歌中,这种响声是通过诗文的音节反映出来的。著名翻译家马振骋先生也曾经和我说过,在法文里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情诗,阿波里奈尔的《米拉波桥》。“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流淌/我们的爱情还需要回忆吗/夜来临吧/听钟声想起/时光消逝了/我还在这里”。在法文里,法文的音节音韵有形容河水波动的感觉,翻成中文,意思在了,但语言的声音韵律所包含的美感和传达的情绪丧失了。当然,这不能算在翻译家头上。

就像我们通常所知道的,也是重复了多少遍的陈词滥调: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总是建立在某种程度的误解之上的。这个误解是有意思的,反映了很多信息。一对一、几乎等同的翻译是很困难的。大家有时间的话,比较一下周扬和草婴先生的译本,会发现它们的异同,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天真地”和“孩子般地”,这就非常有意思了。还有些翻译上的歧义。但正是这种歧义,这种误解,才能拓展对另一种文化的了解,也可以丰富自己对文学作品的理解。

此外,现在读书处在一个相当开放的环境之中,大家可以接触到大量的不同风格、不同时期的各种类型作家的作品。我们先不要受观念、教条这些东西的影响,我们把自己放下来,沉浸到作品中去接受它传递给我们的微妙的信息。就像看电影时,有一个人非常感动,要哭了,这时候有音乐来烘托他,其实在文学作品中,文字中也有很多地方会烘托他,把情绪渲染。我们仔细地体会,来享受它,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我希望从作品开始,就像我开始时所说的托马斯曼的观点,读者投入到现场,先不带任何负担任何成见地看一部作品。我们在看这部书之前,就听别人说这是个通奸故事。通奸故事如果十个人来写,可以写成十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肯定有高下、优雅粗俗之分。我们主要是通过它很细部的地方来体会它。

这个通奸故事也可以用歌剧表现,也可以用电视剧来表现,也可以用小说来表现,也可以拍成电影,为什么托尔斯泰要写成一部小说?当然也有时代限制。对于任何一个时代来说,肯定有其作为这种艺术样式形式上的要素。如果完全能够对等地换成其他的形式来表现的话,做得好的话很有意思,但如果把它完全转移过来的话,它行文中细微的东西所包含的信息,就会丧失掉了。

对于安娜的结局,也许是由于人的天性,还有当时的社会氛围。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化地看待这件事情。人走到这一步,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肯定是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的。我们可以注意到后期安娜和渥沦斯基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就是处于一个歇斯底里的状态中的。这在小说里面有很详尽的描写。

我们可以想一下安娜的家庭,卡列宁在彼得堡是一个高官,出了这么件事情,是不得了的,对安娜心理上的压力是非常大的。《廊桥遗梦》是另外一个例子。这和它所处的社会和传统有关。《廊桥遗梦》中有个很有意思的细节:两个人在散步的时候,念过一首叶芝的诗,“我们两个人在月光下/我寻遍千山万水”什么的。摄影师到处寻访的时候到过希腊,途中必经之地就是意大利的小城巴里,斯特里普演的这个角色就是巴里人。叶芝的研究者认为爱尔兰的诗歌传统和希腊民间文化是有些渊源关系的。联系起来看就知道,为什么到最后他们那么控制,那么内敛,而不是像安娜那样极端,也是和其社会传统有关的。

里面还有个细节:斯特里普演的是个家庭妇女的角色,她是意大利人,家里一直放着意大利歌剧。意大利的歌剧、叶芝的诗歌,都是描写不可能的爱情的典范。都是来烘托整个故事情节的。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时代的变化。随着时代的变化、意识形态的改变,我们对一些固有的事物,包括文学作品、作家的判断也在发生变化。变化是有原因的,我们可以从变化背后,支配变化的原因去看待。

我认为:第一,从我的阅读角度来看,托尔斯泰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成就非常高的作家,是一个大师。至于你说到有人把他称为“俄国社会的百科全书”,而你的观点是他对下层社会,农民啊,哥萨克啊,描写得较少,是不是能称得上是“百科全书”。我觉得就托尔斯泰的作品和他的时代的关系而言,就他所对俄国社会的分析、达到的深度和他艺术上的价值而言,“百科全书”这样的赞誉毫不过分。

任何一个作家都受到了生活的局限。我在莫斯科的时候,走过一条街,俄国的作家就指给我们看说那就是托尔斯泰的家。非常堂皇的院墙,可以想象他是过着怎样生活的人。他不是一个贩夫走卒之流,他接触到的下层人物,最多也就是他的女仆。对于农民、农奴、工人、船夫,他可能了解不多。但我觉得这个不重要。就像普鲁斯特写《追忆似水年华》,曹雪芹写《红楼梦》。我觉得他描写的对象并不影响这部作品的价值。描写一个英雄可能成为一部好作品;描写一个罪犯也可能成为一部好作品,就像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

奥斯卡瓦尔德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恰当:作家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是不道德的,不是写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而是写得不好,这才是不道德的。大意如此。

我个人的看法,托尔斯泰、福楼拜、普鲁斯特的作品会流传下来,通过阅读被我们接触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不是胡乱地被封为“名著”的。当然有一些作品我个人并不是很欣赏,这时候我更多地从我自身找原因。但这也不是说和背景没关系。

我是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除了旅游,没怎么下过乡。但我最喜欢的中国短篇小说作家刘庆邦,他就是写矿工的。我对矿工生活一无所知,完全不了解,怎么会去喜欢一个写矿工的作家呢?就像说托尔斯泰不描写下层生活一样,我觉得他写矿工生活包含了一种很高的东西,站在人性的非常高的角度,包含了很多哪怕你在城市生活也感受得到的基本的东西。

托尔斯泰很讨厌莎士比亚,但这并不妨碍莎士比亚是一个伟大的戏剧家,也并不因为托尔斯泰说了伟大的戏剧家是个二流作家,就使他自己成为了差的作家。我个人的看法是:在文学领域里,尤其在文学研究领域里,因为我们刚才说的诸多原因,文化传统使事情显得很复杂。我们应该取一种更宽泛的、更多元的判断去看待文学作品,不必拘泥于一个定式。一个好的作家并一定就被广泛确认,但是也并不妨碍你去喜欢,欣赏,内心里去倾慕。你可以建立你自己的名著谱系,建立自己的图书馆。

(据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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