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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打老师，谁的悲哀？--一个教师的内心独白
2002-04-12 老 九
最近从新华网上看到一则新闻，标题是《当着父亲的面挥拳殴打老师14岁的男孩后悔了》。一个年仅14岁的初一学生，在多次对老师公然漫骂之后，竟然把年逾五旬的老师从学校办公室里拖出来，就在学校里，在他自己的父亲的眼皮底下，对老师进行了长达5分钟的殴打，造成老师“腹部软组织挫伤，肩胛骨有裂痕”，而老师的表现令人心酸，他只是“始终把手放在身体两侧，并没有还手”！这不但是所有的教师的悲哀，更是我们国家教育的悲哀！
我们不能单纯去责怪任何人。孩子是不懂事的，尽管他的行为令人震惊，但他只有14岁；我们更不能责怪老师，尽管每个人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保护自我的权利，但他是老师，再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学生痛殴一顿；甚至，连一直麻木地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殴打老师的家长也不应该受到责备。应该对此负责的，是我们这个社会！
试想一下，如果时光倒流15年，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吗？我是那个时代的学生，我们尽管没有现在的学生这么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也没有他们这么开阔的视野、广博的知识，但是我们的精神状态要远远比现在的学生好。几乎每一个学生都有着强烈的荣誉感和自尊心。一个学生，即使在班上受到老师小小的批评，也会羞愧不已，获得老师的表扬则被视作极大的光荣。而如今的学生，即使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他又会有多少羞愧之情呢？丧失了荣誉感和自尊心的学生，是极其难以教育、甚至可怕的。而现在的教师却必须担当这样一个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的父亲是一位老教师，从他在我家的堂屋里开办我们村里的小学到现在，他在教育岗位上工作了三十多年。作为一个老教育工作者，他对教育有着坚定的信念。他的信念的结果是，他的两个孩子，我和我姐姐都先后考入师范类学校。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曾经以我们为骄傲的父亲开始后悔他当年的选择，开始后悔不该让我们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1994年，我参加工作已有一年。这时，我的一位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高考上线，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是师范大学，本科；另一个是一所省立税务学校，中专。他犹豫很久，拿不定主意，于是来征询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我的建议。现在，他非常高兴当年听从了我的建议。作为一个小镇的税务所所长，他所拥有的一切远远不是我这一介在乡村中学任教的穷教师所能比拟的。他参加工作不久，我去拜访他，他立刻请我去镇上最好的饭馆吃饭，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而吃完饭、他大笔一挥一签了之的潇洒，更透出他对生活的满意。
而我的父亲后悔他当年引导我们作出的选择，以及我和姐姐在我们的孩子开始听得懂话时，就告诉他们长大以后绝对不要当教师，其原因不仅仅在此。
对教育，我们曾和父亲一样怀着许多美好的感情，但是当我们在从教的岁月中，渐渐发现这些美好在被践踏的时候，万般无奈的我们只能这样教育他们。
我们可以忍受种种物质上的不平等。可以一辈子没有机会在吃完饭以后潇洒地“一签了之”；我的父亲可以在工作了三十多年后既没有住房补贴也没有福利分房；我们可以忍受一辈子没有单位专车接送上下班，也不可能有可以私用的公车，而必须靠自己去任何需要去的地方……，可是，我们不能忍受社会的歧视。社会不公平地对待我们，造就了我们生活的窘困，却又嘲笑和歧视因为这窘困而导致的精打细算。
随着社会的发展，学生的思想观念也在不断地变化。很多的学生现在变得越来越大胆。我们看到的14岁初一学生公然殴打自己的老师的事情决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个别的。我们的社会给这样的事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滋长的环境。学生越来越调皮，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难以管束，而与此同时，由于社会舆论和政策一味倾向学生，教师可以借以保护自己的手段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无力，教师的权威丧失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而这样的状况直接导致了上面那样的事情的发生。
我所工作的地方财政困难（买小车建市场搞节庆除外），有一年困难到无法发放教师工资，于是政府非公开地要求教育单位向学生收取集资款，小学每生40元，初中每生60元，高中每生80元。在某个小学，有个家长不肯交这40 元，于是老师要学生回家去取，言明取不到钱就不要来上课了。那个家长马上要他的孩子胸前挂上一块牌子，上书“我要读书”四字，站到了市政府大门口。此事立刻引起了市委书记的重视，他给教育局长打电话，命令立刻解决此事。教育局长发令下去，要求学校领导去那个学生家里做好工作，这个40元免交。同年年底，我所工作的镇由于镇政府拖欠区财政的上缴，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区财政扣发了我们全镇六百多人12月份的工资。我们不断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要求获得应得的劳动报酬，可是有关部门都是漠不关心，互相踢皮球，一直拖到第二年三月下旬，某个教师通过互联网把情况反映到本省的新闻总站，引起了省里某家有影响力的大媒体的关注，作了报道之后，拖欠了这么久的工资才发放下来，媒体的报道还引起了政府有关部门及领导的强烈不满。一个小学生的学业（实际上也不可能影响到他的学业，因为学校没有权力开除学生的，要开除学生，必须要县区级以上的教育主管部门批准）和六百多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两件事情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说，而政府有关部门及领导对这两件事截然不同的态度，说明了什么呢？全社会难道不要反思吗？
本市城郊某中学有个学期开学时，因为找零钱麻烦，把学费标准提高了一元钱，结果物价部门闻风而至，除了勒令学校立刻退还多收的学费外，还对该中学罚款五千元。教师们都愤愤不平：平日里那么多收费部门胡乱收费，比如交警交通税务等信口罚款，他们怎么不去管？医院乱收费、商店里把商品价格标到数倍于实价，他们怎么不去管？客观地说，学校多收一元钱是不对的，可是这事值得这么大动干戈么？要是换在其他任何一个单位，任何一个行业，不要说多收区区一元钱，就是一百元一千元甚至更多，恐怕都不足为怪，没人管，也管不了。可是教师就有人管，而且管得了。事实上，如今这个社会，几乎任何人、任何单位都可以对教育指手画脚，而且他们也在这样做。这样的现状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尽管国家做了不少努力，给教师加薪，提高教师待遇。可事实上，教师的地位日益低下却是不争的事实。很多教师甚至害怕加薪。因为教育的加薪，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几乎每次都是相同的过程：教师也加薪，但还没有拿到新工资，其他单位的新工资早就到手了。然后是拖欠一段时间，最后，在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领了半年到一年的新工资之后，教师也开始领新工资，但前面拖欠的新增加的工资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抹掉”了。而且，每次实际增长的幅度总是比不上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工资的增长。所以，对教师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加薪就意味着教师和其他单位工作人员工资差距的进一步扩大。几次加薪之后，我年近花甲的老父亲现在的月薪大约是1000元挂零，可是我所认识的在本地市级电视台工作的几个普通员工，不过二十多岁，中专（技校）文化，去年他们的工资表上的数字就超过了这一水平，更不必提起他们的福利了。我们的学生也看得到这些。他们明白他们的家人或者亲戚，几乎随便从事什么工作的，都比老师气派，都比老师有钱，逐渐受到这个社会横流的物欲影响的他们，渐渐开始看不起寒酸而小器的老师们。
现在几乎每一个学生都知道，学校不可以开除学生，为了生源，也不会开除学生。只有从事过基层教育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在学生知道了这一点之后，教育学生变得有多么艰难。每一个人都可以对教育指手画脚，社会上很多人只会一味地要求教师们做好思想工作，教育好学生，他们说一句“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非常轻松，也很容易。可是在教师的角度看来，那些人不是头脑简单发热，就是对教育一无所知。学生的荣誉感和羞耻心日渐淡薄的今天，学校丧失了开除极其难以管教的学生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失去了维持教师威严的最后防线。没有了可以凭借的有力手段，对学生的管束基本上只能依靠教师个人的人格魅力和方法了。我们对有缺点、难以管教的学生几乎无法约束。学生可以自由地换学校，他们的档案可以改动或者重建，他们能够逃脱他们应该受到的惩罚，可以逃脱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些都使得任何学生有了对任何老师和学校肆无忌弹的可能。
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英国的警察。历史上，英国的警察本来是不佩枪支的，可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由于犯罪活动的日益增多，英国政府迫不得已，也开始给警察佩带枪支了。我总觉得教师的工作和警察很相似。而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所要管理的学生问题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违规手段也越来越恶劣，可是我们的原本贫乏的“武器”不但没有升级，反而逐渐地先是被没收了“警棍”，后来连开“罚单”的权力也没有了。所以，当那位14岁的少年敢于把自己的老师从办公室拖出来，就在自己就读的学校里，就在其他老师和自己父亲的面前，进行长达5分钟的殴打就不足为奇了，而他父亲的漠然也就可以理解了，那位年逾五旬的老教师垂手挨打毫不反抗也就可以理解了。
也许，看了这篇文章，有人会指责我缺乏师德什么的，可是这些都是我，一个有着为教育事业奋斗了三十多年的父亲，本人也从事教育工作将近十年的教师内心真诚的独白。我所陈述的每一个事例都是真实的，我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发自我的内心。看了那条新闻后，想到从教十年中发生的许多事情，我彻夜难眠，写下了这些文字。从这些文字里也看得出来，我的思维相当乱，因为我的心绪也乱，五味杂陈。而我讲述这一切，不是为了唤起同情，也不是要谴责谁。我们不需要同情，谴责也毫无作用。我只希望这篇小小的文章能够引起人们对于教育的一些思考，希望我们的社会认识到教育中潜在的巨大危机，希望每一个人都给予教育更多的、真诚的关注。
最后我想呼吁，救救那个14岁的孩子，救救更多的象他一样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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