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深深,语文是你(肖培东教学随笔) (教师随笔)

时间:2022-04-14 08:12:39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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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深深,语文是你(肖培东教学随笔) (教师随笔)

肖培东

浅浅深深,语文是你(肖培东教学随笔) (教师随笔)

读着自己的课,好几次我都陷入无限的感动中。是在回忆,是在憧憬,是在解剖,是在塑造,迷茫与清晰交替,挣扎与突围纠缠。最后的定格仿佛黑白影片里的特写镜头:秋天的小径,我站在路的远方,身后落叶翻飞。那路,是一堂一堂语文课铺展开来的,铺垫在我脚下的是文字,是思考,是语文课上的磕磕绊绊,更是看似与语文课堂无甚关联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不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浑浊了。她常常会关切地问我:大家都说你的课上得好,真吗?见我点点头,母亲就会把微笑堆积在眼窝深处,很放心地望着窗外的空旷。我看着看着,就觉得那里深深的有我的岁月有我的四季:最初我是摇着小手跌跌撞撞地晃着走,然后我是挥舞着青春的手臂一路奔跑,现在我会不时地回望一下,看看走过的坑坑洼洼,再望望前方,调整好我的步频,稳稳地迈进……萧瑟处,母亲,总会在我的身旁,仿佛一盏灯,黯淡却依然坚持点燃。

那个苦寒的岁月里,母亲甚至是没有什么憧憬就走进了我父亲炭火熏黑石壁的破家,生孩养崽,跟着父亲饿昏昏地来到了浙北的煤矿,然后硬生生地把我从煤堆里拉扯大。她产我的时候,生病。我儿时的意外,又帮衬着她养成担心受怕的心病。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常常一大早就去寺庙里烧香拜佛,虔诚求签。我人生的苦难,青蒲团上母亲跪走了一半,袅袅烛烟中母亲又拜送了一截,那剩下来的些许人生挫折,母亲竟还要自责如此。她享受着我的喜悦,更执意要承担我的苦痛。她不懂语文,却又是那么认真地果决地在解读并塑造着我和我的未来。语文铺成的路上,站得最苦的是我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我已经看不清她青春的辫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着母亲的面颊。清晰的,我会看到年轻的母亲在炎炎夏日里躺在砖窑洞下接运块块砖头,汗水濡湿了母亲的旧衣裳,她看到我背着书包给她送来一绿色军壶的水,眼睛里就立刻含着笑。我会看到晕车的母亲在秋天的风沙中蹲在大篷车上一路颠簸呕吐,她艰难地挣到了一个工分,见我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读书写字,就笑着跑去菜园子里拔菜做饭。春天,她到山里找笋,贫瘠的日子里,她总给我们预备了最努力的香甜。冬天,她在寒风里拉煤,冰雪满地的记忆里,我的母亲用一块块拾来的黑煤为我们生起温暖的铁炉。拖着岁月的地板,起初直着的身子,渐渐地弯了,继而她会用手撑着腰背,最后都是跪着一遍遍地擦洗。她不声张,不抱怨,不熄灭。我却听过她的哭喊,看过她的忧愁,更懂得她的无奈与坚韧。

当我走上语文讲台,面对孩子们清澈的脸庞,我总会想起我的母亲,那越发粗糙的手,那越发昏黄的眼睛,那记住了儿女们身上每一处脱线的针脚却总是忽略自己衣上补丁的心。习惯了想念,我读文章,都会努力寻找最细小的语言点,一个字,一个标点,如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啊,尽在我们的细微处,察觉着我们的饥寒,抚慰着我们的惶恐。我想告诉每个孩子,学语文就是在回味我们对世界最初的吮吸。我吃着她的奶长大,我的语文课里还有这样的乳香。

温暖,浅浅深深都是真情。语文,就是教我们用最好的语言,去爱我们的母亲。

父亲的土地越来越少了,只剩家附近的路边很小的一绺了。

父亲,越来越老,皱皱褶褶的,如同一棵佝偻着的枯树。可他还是喜欢弯在他的土地上,土地上,生动地躺着他的蔬菜。

那年,我走出大学的象牙塔开始我的语文之旅,父亲则是病退告别了黑色的矿山回到故乡开始侍弄他的庄稼。我在教室里手拿课本,眉飞色舞,父亲在他的田地里握着锄头,低头翻土,播种,浇灌。我送走了一季一季的学生,父亲种下了一茬又一茬的蔬菜。父亲憨厚地说,他也有个课堂,他也有支粉笔。我说,不一样的,你没有假期,你的土壤上永远得绿着,或匍匐,或摇曳。不能荒着呀,父亲望着那水灵灵的挤成一簇的小葱,呵呵地笑了,佝偻的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悄悄地拉长。

紫色的茄子,绿色的青菜,懒在地上讨阳光的地瓜,躲在阔大的叶面下静默的南瓜,仰着头身段修长的把把青葱……父亲的岁月就这样在泥土里腐烂,成了轮回的养分,滋润着他的四季。早晨,他浇完水,把土地翻松了,他就会把枯瘦的手支在锄头上,细细地阅读着每一片绿意。黄昏,他就坐在地边的石板上,望着那些心满意足的秧苗,嗅着晚风中送来的清新的泥土气息,只等夜色渐起才转进屋里。他把迷路的雨水引进他的菜畦,他把走神的阳光唤到他的田地。那慈祥的眼神,那专注的表情,总让我想起我的成长。我骑坐在他的肩上,悠长的黄沙路不知不觉地变短。我搂紧他的脖子,望着碧澄澄的水库尖叫着不敢下水学游泳。他踩着冰雪吱吱嘎嘎地从矿山走来,他饿着肚子硬是省下工作餐里的两个大肉包子,举着饭盒迎向我……现在想来,他坐在霞光中看我急忙忙地吃着包子的神情,竟然和他凝视他的土地上的蔬菜是那么相似。原来,我就是父亲经营一辈子的秧苗,我以为我长成树了,可在父亲的眼里,我永远是那需要他培土需要他施肥的一棵。要不,我每一次外出告别时,他怎么都会眯着眼睛,不停地望向我,又望向那一圃生动的土地?母亲说,每次我要归来的时候,父亲都会坐在长石板上,手抚着那些叶子,抚了很久,坐了很久。

对于他的土地,对于我,父亲永远是俯身低头的。千岛湖畔的诗人方向说“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我就赞美;看到石头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父亲,我无知无识的父亲,其实是最明白自己的责任并深谙其道的。我已经走到远方去寻找种子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用手刨土。父亲的脸斑斑点点,松松垮垮的,也像极了新翻过的黑黝黝的田地。我想着他,我就对土地有了格外的崇敬和情意,我的语文课堂里,就该氤氲着如此般的田间泥土的气息和父亲的呼吸。

热爱,浅浅深深都要耐心守候。语文,就是要我们用最纯朴的语言,去爱我们的大地。

我望着暮色中苍老的父亲,父亲望着暮色中慵懒撒娇的一绺田地,我知道,我的父亲,用最朴素的方式在这块土地上为我写下了一生的教育箴言。

师傅有张照片,我特别喜欢。45度角地望向天空,眼里尽藏儒雅与淡定,身后黄叶满天,一地斑斓,开阔而宁静,热烈又内敛。世界于他,都是一帧又一帧的风景,他于世界,更是一次必须到来的生动。日见荒芜的永远是悲观者心中的蔓草,他,却拒绝了时光的衰老。

相处的时间久了,我渐渐地把他视为父亲。教育家,学界泰斗,大师等等,在这已然纷繁杂乱的当下,这些称呼多少沾了世俗之气,又怎能着附师傅山前云水般宽阔的心胸?这样想着,两位父亲就一并种进我的心底。一位父亲匍匐在矿井深处仄仄的巷道里,一位父亲优雅在语文课堂的山水间。一位父亲拼力凿出黑暗的煤炭,点燃我的生命;一位父亲轻盈点亮白色的粉笔,烛照我的灵魂。一位父亲是厚实的肩膀、黝黑的脸庞、滴不尽的血汗,一位父亲是睿智的眼神、儒雅的风骨、望不尽的深厚。一位父亲让我愧疚,一位父亲给我鞭策。黑白色的更替与交融中,他们或以痛苦的肉身或用智慧的言语轻轻抚过我这样盲动、卑微的生命,给我滋养,使我安歇,促我成长,看我在他们都会牵挂的家园里自由穿行。

十五年了,和师傅一起走过很多的路,用课堂来连缀,用语文来丈量。可是仔细想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又很少是语文,更少涉及那些具体到某一课的教学设计。我们看过成都的花海,品过淮南的豆腐,赏过昆明的飞雪,听过无锡运河的悠悠水声。一杯绿茶,两碟点心,阳光从叶缝间碎碎点点地洒下来,这时听师傅读他写的诗词,说他养的花花草草,时间就立马文艺了起来。风来,他不急。雨来,他不躁。飞雪漫天,他更是像极了顽皮的孩童,兴致所及处,连声呼唤翩翩飞舞的海鸥,一池烟波,满目素净,冰雪流年中与美丽的精灵共剪一段脱俗的尘缘。豁达,温和,偶有几声叹息,送给曾经动荡的岁月,送给依然焦躁的世界。如李镇西老师所言,“他既有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同时也有现代公共知识分子的气质”。走在无锡古镇的青石路上,走在楠溪江的青山秀水间,他诗意而高雅。临走不忘对朴实的导游说声感谢,雨中叮嘱我们别忘了给开车的师傅也买件雨披,他谦逊而博爱。不谈语文,只那一挥手衣襟上早已落满语文斑斓;不说语文,只那一伫立背影都是语文光影。看着因他而丰沛的烟云霞岚,我懂了--爱生活,爱阳光,豁达、温和又智慧的心,课堂怎能不暖?语文怎能不美?

“碧波深处有珍奇”,师傅送我这几个字的时候并未解释,我读到今天,渐渐读出了珍奇。我上《一双手》,他只跟我说他种过很多树,种树要怎么样才能“苗苗不窝根”,偶尔他会看看我,仿佛我就是他亲手栽下的一棵。我上《孔乙己》,他只说他是怎么教的这课,说着说着,我们就神往那遥远的课堂,对语文教学的认识不知不觉也深刻了。那七个字,他写给语文,更写给生活。我问他语文教学最要的是什么,他说了两字“悟性”,我慢慢地懂了。他从不刻意就某个具体问题去作阐释,教学的困惑是会叠加的,大道至简,语文要的是你的心。新嫩的芽叶,碧绿的树影,天外鸟鸣,深潭微波,阒寂或喧嚣,张扬或含蓄,深深浅浅的,都有语文的理儿。只是你,有着怎样的心?

他安详地坐在黄昏的霞光里,清茶氤氲,渐渐模糊了他的苍颜。看着看着,我觉得坐在我对面的是我小学的老师,是我中学的老师,是我大学的老师,是关爱我成长的所有的师长,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默念着所有温暖的名字,整个世界一片旷远。

然后,我看他的身影融入疏落成诗的满城灯火,深深浅浅,他的步伐摇曳着从容与澹然。我觉得我得追上去,搀住他,像搀着我的父亲。他说他依然年轻。

我知道,那是不希望我们衰老。

我们,自然也包括你,我的朋友,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你。

“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我用顾城的诗来致谢。在我最懈怠慵懒的时候,你们为我掀起最狂的风;在我最苦闷无聊的时候,你们伴我如最静的海。看草在结它的种子,听风在摇它的叶子,就这样,“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不说语文,你们站着,扶着我的门窗。

好了,所有的爱,永远说不尽的感激和愧疚。不说语文,语文就在我的课堂里。我的孱弱与丰盈,我的憔悴与清亮,我的故乡与异域,都在那里。母亲的乳汁,父亲的血汗,师长的叮咛,朋友的守候,我们,都在那里。爱默生在一百多年前站在美国街头茫然无助地发问:“街上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他们都是完整的吗?”我们都不是完整的,所以我们握住了彼此的手,所以我们相信语文,相信生活,相信那么多的深深浅浅……

它们,会让我们完整吗?

不能说,路只在铺延。再多的故事,于语文于人生,也只是鸿爪一瓣。深深浅浅,是必须舔舐的苦难,是必然到来的欣喜,是不得不相逢的完整。

不说语文,我爱。

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