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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教师随笔](网友来稿)
路来森
桥上没有风景,桥上的风景在远处,在深处。
桥是建在村南头的,村南头的河,叫白浪河。像许多村子一样,这个村庄,安在一条河的北面。当初也许只是为了吃水的方便,临水而居,山青水迢,风景里,就有了一些诗意。
那个时候,我还小。我小的时候,桥,很简陋、很古朴。现在想来,那种简陋和古朴,就透着一种苍凉的喜悦。
青石板,一块,两块……也许有十几块或二十几块,我没有认真数过,只是儿时的一种大体记忆。匆遽、模糊,如儿时经历的许多日子。石板并排着,浅浅地覆在河面上。水就从石板桥下流过,流得很欢,很清,很澈,透明的水中,水草被拉得很长,柔软而又缠绵,像长长的割不断的情思。时有小鱼儿,顺流而下,冲向一个更深远的去处。汛期,水大的时候,桥面就被没过了,水,变得浑黄而暴躁。桥面消失,只剩下汪洋一片,迷茫着人们的视线。水面上,浮着一些枯枝棍棒,一些残破的竹篱门板,几个扯蔓而下的西瓜,有时,还会有一只羊、一头猪漂浮其上。人,只能站在岸边望,遥望这种短暂的粗暴和惊慌。但这样的时间很短,所以,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水总还是从桥下流着的,桥下流水的桥,人们才觉得真正像桥。如此看来,这确是一座桥了。
桥,存在有多少年了?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也许只有这桥面的青石板。每一块青石板,都是光光滑滑的,连同上面被岁月磕出的坑坑洼洼。纵使风,从桥面吹过,似乎也变得愈加滑顺,那种光滑,是一种青色的、坚硬的印记,积淀着岁月的光影。人走在桥上,又总觉得很软,觉得这石板总在传递着一种温情,那种从时间的深处流淌出来的温情。是的,一座桥是应该有温情的。任何事物,一旦经了人的千般抚摸,就变得款款情深了。
桥面上经常有人,行走的人,赶车的人。车只能是马车,别的车是过不去的。但桥面上更多的人,是浣衣的人,玩耍的人。浣衣的人,多为女人和孩子。女人是离不开水的,女人一旦离开了水,就缺了水性,就变得干瘪乏味。女人站在水边,女人就成了水,水就成了女人。女人又不喜欢深水,所以,女人在水边,只会“浅戏”,就像这些浣衣的女子。浣衣的女子蹲在石板桥上,身体微倾、微探,胳膊柔婉地一甩,衣服就丢进水里,河面就花儿般灿然开放。女人喜欢诉说,话语会像水一般流淌,像水一般柔软和清澈。话语“飘”在河面上,河面就漾起一阵清波,明亮地伸向远处。浣衣的时候,女人的心也变得特别柔软起来,只因衣服上散溢着的那味、那情。那味、那情,是会渗透的,经年累月的,就渗透进这桥上的石板里,石板也变得柔软了。玩耍的人,多为“站桥人”。晴好的早晨,总会有几位老人站在桥面,拄着拐杖的、倒背着手的,大多微驼着背。站在桥上,没有言语,只是看。看早晨那一片清丽,看西南山上那苍然的绿,或者看河面上的流水,想着自己那流水般逝去的日子。多少年前,孔子就是这样看水的。他没有站在桥上,他是站在岸边,看着看着,他就感叹上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很沉重,很无奈。这样的感叹,乡下老人也会有的,只是他们不会或者缺乏表述,他们的表述只能装在心里,像他们的许多心事那样。无奈的乡下老人,站久了,站累了,太阳出来了,就会牵上一缕早晨的阳光,蓄一腔河面的光亮,迤迤然回家去。他们老了,他们需要阳光,需要光亮。“站桥”的人,还有一些青壮年人,那一般是在一场好雨之后。好雨之后,天晴日丽,空气清新得让人感受到一些醉意。这些人站在桥上,喜欢看水,他们看的是水那种浩浩汤汤的流势,他们正结实着,他们有力气,他们从水的气势上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饱满和力量。他们也看田野,看田野里那些正在生长着的庄稼,庄稼吸饱了水分,莹莹亮亮的,远望,是一片片更为广阔的绿,这让他们的胸膛里成为了一片海,庄稼的海,海里溅起喜悦的浪花。那是他们耕耘的结果,那里面蓄满了他们的希望。桥,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深远的站台,他们站在这个站台上,遥望他们的殷实的未来。
翠山伯,是个例外。他坐着马车过桥,坐在马车上看风景。
翠山伯常说:“俺娘生俺的时候,那一年西南山特别绿,所以俺娘就给俺起名‘翠山’”年轻的时候,翠山伯有着山一样高大、结实的身体。翠山伯总是赶着马车,从北向南走,“拉脚”,由县城的供销总社,拉向公社的分供销社。总要经过这座桥,远远地,他就甩响了“鞭花”,脆生生的,一声响过,就是一阵青烟。桥上浣衣的女人听到了,就赶紧逼仄到桥的边缘上,等候他过桥。过桥了,翠山伯更加得意,一鞭抽向水中,水花四溅,溅到女人的身上。翠山伯哈哈大笑,身后传来女人的笑骂声。车过了,翠山伯燃上一只烟,歪躺在马车上,悠悠地抽着。眼睛,就看向天空,看着口中吐出的青烟,变作天上飘浮的白云,他的心,像云一样悠然;或者,眼睛向远处的西南山望去,望那苍然的青碧。他觉得,他娘给他起的名字真好,那山,就是他心中的吉祥。那个时候,翠山伯很少低下头,看走过的桥。结实的翠山伯,一定认为:他会走过很多很多桥的。
翠山伯说:“那个时候,真叫一个壮实啊。”
这是翠山伯后来常说的一句话。说这话的时候,翠山伯已经不再“壮实”了。这个时候的翠山伯,老了,也已经成为了一个“站桥人”。只是,他比别人更“站桥”,几乎有闲就站在这座桥上。翠山伯“站桥”的时候,我已是一个中学生。有一年的一个假日里,我曾陪翠山伯站过一会儿桥。他说,他“站桥”和别人不一样,不是玩耍、望风景,他是在站“风水”;他还说,这个桥上,曾站过一位前清的举人,他说那个举人手持水烟袋,就站在他站的地方,一直向河流的上方望着,后来,举人家确是出了几个大人物。我到底也不曾知道这位举人的名字,也无法穿透岁月的烟火,为举人再造一个清晰的影像;但我记住了翠山伯痛惜的神情和话语。“哎,举人还是死去了。”似乎举人至少应该活到现在。继之,又叹惋道:“人这一辈子,能过几回桥啊!”这一声叹惋,真是有着深切的痛,可以遥追孔子在河畔的那一声长叹。
几年之后,翠山伯走过了最后一座桥--忘川河上的“奈何桥”,走进了一座永远的桥里。“风水”如何?只能待未来的岁月验证了。
我站在桥上望风景的时候,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站的已不是那座青石板桥,而是一座巨大的水泥桥,它建在石板桥的上游。庞大、结实、坚硬、平坦,就是缺了一份古朴、幽远的苍凉。青石板桥,已经破败不堪,成为我遥望中的一道风景。可它还在,我站在大桥上,能望见它边上那杂乱的芜草,我甚至能感觉得到它发出的清幽的光。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一座桥,是具有某种隐喻或象征意义的。你在看风景,你也会成为别人的风景,在时间的长河里。就如翠山伯追忆过的那位举人,我现在不是正在追忆翠山伯吗?
村前的那座青石板桥,又曾经积淀下多少人的脚印?记忆下多少人故事呢?又有多少“故事里的故事”?
桥还在,虽然破败;水还流,虽然秽浊;故事也还会继续,虽然不知道会流传多久……
(附通联地址:山东省昌乐县第三中学 邮编:262409 Email:lulaisen123@163.com)
本文已发《商丘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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